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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明黄的月亮挂在悬崖上,偶有几只黑色乌鸦飞过,约定好一起撞向那座阴森森的城堡,他听说城堡里住着两只好客的幽灵,幽灵会在午夜十二点,飞出城堡抓人间的小孩子,听他们讲一整夜的故事,天亮之前将他们送回去,讲不好的孩子,会被幽灵吃掉,一口吞一个。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他只能背对着城堡,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逆着月光狂奔。
嘿!王小麦,你怎么还不回家?一个男人重重的手掌拍打在他右肩上,他吓得六神无主,你有病啊,大半夜的跑出来吓人!他怒骂道,背对着月光,他看不清男人的脸,幽灵难道长着人类的面孔吗?他这样想。
男人抓着他的双肩,弓着身子,整张脸凑上前去,扯着嗓子,王小麦!我是你爸!男人的声音很有穿透力,他听到了回音不绝于耳,时不时还有乌鸦生命停留在城堡最后一刻的嘶吼。
他丝毫不畏惧眼前的男人,你骗人,明天才是我的生日,我爸明天才会从月球回来找我!
男人重重拽着他的胳膊,忍不住嘲讽,傻不傻啊你,什么月球,你老子我是货真价实的地球人!赶紧回家去,你妈该担心了。
王小麦憋着眼泪,果然,没有人会相信他有一个住在月球上的父亲,回头的一瞬间,月光映照在男人脸上,是人类的五官,很普通,左眉下有一颗芝麻粒大小的痣,衬得整张脸柔和了不少,还有一丝熟悉感,他转过身继续跑着,黑暗的尽头在哪呢?幽灵会抓住他吗?他有些想家了。
噩梦终于惊醒,他从床上坐起身子,打开阁楼的天窗,黎明瞬间渗透进来,天快亮了,不知名的小鸟喁喁私语,万物都有自己的秘密,他也是,他正式成为一个十岁的小少年了,他想起自己的梦,决定降低期待值,他八年没有见过所谓的父亲了,父亲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名词。
今天恰好是学校组织秋游的日子,母亲特意去找了班主任,没有报名这一期的秋游,她又一次替他做了决定,单独给他过十岁生日。
他并不喜欢过生日,过生日意味着时间会强行塞更多与幻想无关的无趣的东西在自己脑海里,学习无趣,做手工无趣,体育课的游戏无趣,梦也是,发光的独角兽再也没有回到过自己的梦里。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用牵着我了,我不会走丢的,他说。母亲看着抓空的手,一时愣了神,这些年他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脾气也愈发古怪了。说完他便后悔了,双手不知如何放,只能抓住书包两侧的绳子,这样母亲的敏感或许会减少很多。
满地火红的枫叶,熙熙攘攘的人群,只让他感到更加无聊,他觉得这里的游客都在猎杀枫叶,踩在垂死挣扎的枫叶身上,越疼的枫叶越红,还有一些人为了拍照摇动枫叶树,它们也是被迫离开家的,他这样想。
他总是这样游离于集体情绪之外,但为了照顾到母亲的情绪,他仍旧在这座红色的囚笼中待到了下午,配合她拍了很多照片。
小麦,我们回家吧,她说。同时手里不停歇地往他书包中塞着一些枫叶,看起来她更像一个孩子。
她牵着他的手,往车站的方向走去,他挣开,她就马上凑上去握住,挣开,再握住,他也不再反抗了,全是汗,黏腻腻的,很不舒服。
他们坐在返程的大巴车上,他坐在窗外,看着往后飞驰的树和车子,时光倒错,信里的那个人,还是没有赴约。
母亲今天刻意走在他前面开了门,或许是今天他生日,母亲想多做些什么,他并未多想,她进门后接过他的书包,礼花被拉响的时候,他惊得浑身一怔。
小麦,生日快乐!
母亲和房子里多出来的一个男人一起兴奋用力喊道,他感到有些聒噪。循声看去,一个运动休闲装的男人,高高大大的,肤色黝黑,但笑起来有些憨憨的,眼前的男人看起来和房子里的一切事物都违和,他站在客厅的桌子边,桌子被收拾得很干净,所以蛋糕看起来被摆放得很刻意,旁边还有一大盒玩具。
男人弯下身子,将手边的玩具拎起来递到他面前,母亲此时语气比平时温柔很多,小麦,这是爸爸,快叫爸爸。
小麦,你好,这是送你的玩具,祝你生日快乐,男人很客气。
他用力推开面前的玩具,视线是被突然涌上的液体模糊掉的,他烦躁不安,愤怒不已,骗子!哪有当爸的对儿子说话这么客气的,你们都是骗子!他转身跑出了门外。
他朝着小区门口跑去,朝着平时上学相反的方向跑着,陌生的路径,他想去梦里的悬崖边,去那座古堡看看,看看乌鸦因为什么罪撞向墙面。
哪里会有什么悬崖呢,哪里会有好客的幽灵呢,都是梦不是么?梦都是假的,父亲会在他十岁生日的那天从月球回来看他也是假的。可是,父亲说过的,月球上有银河系最大的露天影院,他会亲自为他放映一场他最想看的电影。
他跑了很久很久,实在是太累了,他跑进了一个很少来的公园,公园里有很多小孩子,牵着父亲手的小孩子,他们看起来都很快乐,他蹲在草坪上,将自己蜷成一团,看起来小小的,黑色渐渐倾轧地面,唯一可以分辨的时间也看不到了。
小麦,小麦……他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声音渐渐近了,他遽然发现名字是一个很轻盈的名词,需要被别人用力喊出才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力量。
终于找到你了,小麦,你妈妈担心坏了,我带你回家。男人急促的呼吸并没有掩盖住语气里的担忧。
他记得幽灵都是好客的,尤其是对小孩子,抓走以后才会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他迟早会揭开这个男人的真面目的,他这样想。肚子咕咕叫着,他饿得厉害,看着开在公园门口的麦当劳,发光的写字牌从未有今天这般吸引人。
想吃吗?男人问道。他点了点头,看着男人,点了点头,随即摇了摇头。走吧,我请你吃麦当劳,你想吃多少吃多少,男人说。可是我妈不让吃,说快餐不卫生没营养,他保证自己不是真心想跟这个陌生男人说这么多话的。
男人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继续笑着,你看看玻璃门里吃得开心的,全是小孩子,其他小朋友能吃,你为什么不可以,再说也不是天天吃,偶尔吃一次没关系的,我不会告诉你妈妈的。他惊讶地看着男人,意识有些松动,是啊,他为什么不可以和其他孩子一样,为什么一定得是特别的那一个。
他点了一份儿童套餐,玩具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右手端起冰可乐,猛喝一口,他感到新奇快乐在舌尖瞬间炸开,随即游走进喉咙,他能感受到冰凉的液体缓缓下坠,心情渐渐漂浮到上空。这是他第一次吃麦当劳。
男人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他不再抗拒,男人说,小麦,或许你可以先叫我何叔叔。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玻璃窗外的月亮悬在高空,被切割的部分去了哪里,他不知道,或许在梦里的故乡,或许被父亲藏起来了,但是他现在没有那么迫切地去寻找答案了。
学校组织临时测验的分数出来了,他只考了64分,语文老师要求所有孩子把卷子拿回家签字,80分以下的家长还需要写评语。回到家他就开始心不在焉,一直在男人身边晃悠,一会儿拿来抹布擦擦他面前的桌子,一会儿倒一杯水坐在他身边,故意喝得很大声,时不时将眼神抛到男人脸上,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注意到自己,他这么想着。
小麦,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想跟我说?男人还是问出了口。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不可能突然变成上蹿下跳的小猴子。
他从兜里抽出对折五次后成团的试卷,当着男人的面小心翼翼地展开,黄昏的光透过窗户溜进来,被切割成两面,他刻意将卷子铺在分割线的阴影面,仿佛被黄昏触碰到的卷子会羞愧到马上灼烧起来。
男人了解了始末后,笑着给他签了字,还写了很长一大段寄语,他依旧不放心地看着男人,直到他说,放心,我不会告诉你妈妈的,他才把不安揣回兜里。
他拿起试卷跑上了阁楼,很多情绪和心事突然悬浮在空中,拥挤得无法呼吸。他觉得所有的事情包含情绪都是可以用重量来衡量的,而最重的一件,关于他坚信妈妈是个谎言家。
三岁,他开始读幼儿园了,记忆开始正式上了发条,母亲用所有积蓄买了这一处跑道房,因为价格便宜,还有一处带天窗的阁楼。他记得刚搬进来那天,阁楼里堆了很多杂物,但这并不影响他看到月球,整个阁楼被照得通黄,灯罩上折射出来的小兔子变得很大很大,比他的个头还大,母亲说,小麦,这里是通往月球的唯一通道,妈妈也不知道开关在哪里,但这里是地球上最像月球的地方,爸爸在月球上工作,他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六岁,他开始上小学了,父亲一次都没有从月球回来过,生日那天,他收到父亲第一封信,上面的字迹工工整整的,但很多他看不懂,母亲一个一个字念给他听,他把父亲的信保存在床头的柜子里,上面压着自己的日记本,父亲在信里说,月球上有一个很大的矿坑,他在那里工作,那里有很多价格不菲的矿石,地球上没有,他会用最好看的矿石造出一艘飞船,飞回地球看他。
七岁,他用袜子套住隔壁李大爷养的金毛的嘴,被狗咬了一口,他忍着没哭,母亲带他去社区打针,李大爷骂骂咧咧地说,王小麦,你个有爹生没爹教的小兔崽子!他感到胸口堵得厉害,语言也有重量,这句很沉重,他喘不上气儿,急得掉了很多眼泪,眼泪飞去了月球,父亲给自己写了信,还寄给了自己一只雪白的贝壳,父亲说月球有一片海,比地球上的大海更蓝,这是他在海边捡到的。
八岁,他在家里看纪录片,关于月球的,望远镜显示的月球看起来很丑陋,没有蓝色,更没有闪烁着的彩色光芒的矿坑,月球只有一个,他知道的,只是被切割成了两面,父亲在月亮的背面,那里有很多故事,唯独没有王小麦,他第一次怀疑母亲是个谎言家。
九岁,他在母亲的卧室里翻到一个红色的盒子,盒子没有锁,他好奇地打开,未知的盒子里装了很多秘密,他翻到一些证件和一些发黄的照片:出生证明,王小麦;死亡证明,王祖刚。他第一次感受到名字的重量,第一次质疑死亡,他看到照片上陌生的男人左眉下的一颗黑痣,他把所有东西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连同所有的虚假和猜测,连同母亲是一个谎言家的事实。他的梦里,父亲的样貌渐渐清晰起来,笼罩着月光,总是神秘,但他确信父亲是在的,父亲会在他十岁生日的时候回来看他,带他去月球看他最喜欢的电影。
……
他开始哭,声音是藏起来的,所有过于沉重的消息或者事物,都会在梦里变得轻盈,或者飞到月球上去,父亲说过,月球上是最轻盈的地方,他可以在那里飞起来,月光能将所有的尘埃融化,坠进海里,亿万年后,海干涸后,形成新的矿坑,矿坑里有一些贝壳,贝壳上有着亿万年前的故事。他的故事也会在亿万年后被别的父亲捡到吗?他又困了,做了一个同样轻盈的梦。
他又生病了,没有去学校,男人从医院接他和母亲回家,他嗅到一些陌生。母亲让他闭上双眼,拉着他一步一步走上阁楼,睁开双眼的时候,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恐惧渐渐从皮肤里钻出来,痒痒的,麻麻的。
男人不知道按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脆响,阁楼突然明亮起来,不同于曾经的明黄色的灯光,他抬头看到一整片的星空,星星闪烁了很久很久,男人站在楼梯口,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件正在发光的白色宇航服,母亲笑着起哄让他穿上,牵着他走上小台阶,躺在一片绵软上,像夏夜公园的草地,还有些淡淡的香味。
星星逐渐隐匿,一个穿着宇航服的男人的画面出现,他走得很慢,小心翼翼上了台阶,钻进一座锈迹斑斑的宇宙飞船,再下来时,手里拿着一个不知名的仪器,他按动了仪器的开关,画面突然开始飘着雪粒子,震颤着,随即开始放映他最喜欢的电影,帕丁顿熊他已经看了六遍了,他仍旧耐着性子看完了第七遍,电影放完后,穿着宇航服的男人画面再次出现,他在挥手,挥手是什么意思呢?是在说再见还是说你好?
他哭了,他看完了一部月球电影,是自己幻想过的一万种方式之外的第一万零一种场景,他抓住身旁母亲的手,随即又试探性地伸出另一只手,轻轻用小指碰男人的手,却被他反过来紧握在手心。
爸爸,我想再喝一次可乐,王小麦说。
谎言不需要被打破,他觉得可以换一种方式让它变成真实,他的父亲变成了尘埃,在月球重塑成一个新的父亲,父亲遵守了承诺。
眼泪有点烫,他第一次这么觉得,男人签了字的试卷并没有被他交给老师,他把试卷和父亲的来信放在一起,藏在了盒子里,只有盒子和他知道,关于那些黑色字符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