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使劲摇晃着纤细的头,莫大的冲击力使得他头晕目眩,当他视界又回归平静时,他愕然发现阳光一下子暗下来了——并非归于灰寂的暗,而是带着些琥珀色的、给薄纱重重滤来的暗光。
阳光还是阳光,的的确确存在的东西。这打破了他的梦幻感。
想必是掉蜜罐里了,蜜蜂来回分析之后得来此般结论。
这点是再常见不过的,掉蜜罐的蜜蜂数不胜数,无需太过吃惊。养蜂人刮蜂蜜时,发出细微而好听的吱吱声,声音随着那甜蜜的香味荡漾出来,蜜蜂不知不觉就给吸引,一个劲往那琥珀色的瀑布里钻,给黏稠的蜜缠住,缠住是动弹不得的,同那金黄河流给装进瓶子里,塞上瓶盖,打上土蜂蜜的商标,由笨重的卡车运往世界各地。
蜜罐四壁涂着黏稠的蜂蜜,蜜蜂不停鼓动羽翼,小心着不去碰到任何一滴蜜,一旦碰到必然死无葬身之地,这点可以深信不疑。
死在自己辛勤劳作之果中不免充满讽刺——蜜蜂倒上不来这种想法。
“死在蜜里没什么,”他喃喃自语道,“死在蜜中的蜜蜂心满意足,死得安然自得,亦如庄稼人葬于田地,落叶归根土地,死得其所。”
但不甘之事多多少少还是有。谁能完完整整地度过一生?卢浮宫的维纳斯尚且还是残疾!谁能一辈子自鸣得意?遗憾之事俯拾皆是的!
之于蜜蜂,小小脑袋里虽装不下多少理念,刻骨铭心的事情也曾经历来着,也尚还记得真切。由于这件事,他才没有堂堂正正地作为一只由蜂蜜哺育长大的蜜蜂归于这蜜海之中。
他奋力推了推瓶盖,盖得死死,难动分毫。这让他灰心丧气了。
死得其所,他想,谈不上多难过的,但倒还想再见她一次,无论如何都想再见一次。
蜜蜂不会遇到爱情——很久以前他一直抱着此般想法采蜜、酿蜜、供奉蜂后,一成不变——如此直到一日、一瞥、一倾心,一瞬而来的怦然心动,使他彻底打消了这般想法,旋即意识到世界到底是由爱来驱动,由爱运转,循序渐进,律动稳定。
这使他心悸不已,那点闻所未闻的情绪涌上心头,温暖起全身上下,老实形容,可比蜜甜的多。
他转身躲在花瓣后面,白里沁出点粉的花瓣,他欢欣鼓舞,同时又小心翼翼,悄然伸长细小的脖子,窥视着对面那道倩影。
是只蝴蝶,肢体纤细,羽翼丰满,她在花海中上下起伏,起舞雀跃,时而轻抚花瓣,时而摩挲水面,时而驻足不动,停留在时空的罅隙之间,时而又飞旋跳跃,双足点叶,轻轻盈盈,俨然那身披蝉羽薄纱的仙子由图卷里一跃而出,鳞粉扑腾,拨乱心弦。
此时花迷人眼,风动人意,自然的一切摇起他那难以言喻的细微情结,维纳斯恍惚出现在他眼前,他已然被维纳斯小小的孩子用箭口对准了,好,站稳了,发射!
他要上前搭话,这是必须要做的,必须要做!
他自然不曾同任何女孩搭话,一次没有的。但不代表没有开始,同女孩搭话的道理他多少还是明白,你得表现出深厚的学识,要有趣,要得体,要彬彬有礼,要学着绅士们的样子,gentilhomme!多晦涩的词!
蜜蜂欣欣然鼓动起翅膀,飞落到蝴蝶面前的花瓣上,他向她招手,说道:
“请留步,这位美貌动人的小姐,倒是不好意思,能帮个忙?绝不是什么麻烦事,探囊取物的小事而已,自己想是无论如何想不出的,如你所见,我不过是只蜜蜂,脑袋装不下多少东西的。”
蝴蝶停下脚步,她得体端庄地轻轻拭掉嘴角的花蜜,开口道:“这位先生,我是相当愿意帮忙的,倒不知能帮上点什么,我的力气再微薄不过了,我也只不过是只蝴蝶而已。”
“自然不是什么费力气的事,哪门子坏家伙会让淑女去做卖力气的事呢?只是点要动脑筋的事,个把学术上的问题而已,你看上去冰雪聪明,当然能给答出来的。”要表现得学识渊博,蜜蜂心想。
“这么说,先生您倒是搞学术的喽?”
“文学方面,鉴赏啊,翻译啊,我不比其他蜜蜂,能靠双手酿蜜吃,我靠文学存活。”
“我喜欢文学,再喜欢不过的,”蝴蝶嫣然一笑,“问些什么呢?”
“一只蜜蜂第一次向一只蝴蝶搭话时会说些什么呢?”蜜蜂问道。
“离奇的问题!”蝴蝶惊呼。
“离奇的问题。”蜜蜂肯定道。
“自然不会是‘初次见面’。”蝴蝶说。
“自然不会。”
“也不会是‘我爱你’。”
“理所当然。”蜜蜂说,啊,你这拒绝爱神的阿多尼斯!
“得是夸赞对方的话吧。”蝴蝶思考片刻之后说道。
“这点不假,夸赞是不错的,”蜜蜂附和,“夸赞怎样都是有益的,夸赞的人得以赏心悦目,被夸的人得以心花怒放,两相得益。”
“夸什么呢?”
“那倒是属于我的事情,得假设一下——假设是没有罪的——假设一篇小说,”蜜蜂说,“假设一只蜜蜂遇到了一只蝴蝶,一只令他再心仪不过的蝴蝶,那么——按照我们之前商量周全的——他扇动起发出愉悦蜂鸣的翅膀,准备好甜言蜜语的丘比特的箭,这时间他倒是像个完完整整的人类,保持着一副绅士态度,奉献上他蜜酿造的心。”
“他得会开口说道:这位可爱的蝴蝶小姐,你真是再美丽不过,你使那阳光见了恍惚,使我见了恍惚,恍惚认为自己窥见了披着羽翼的维多利亚——那座双臂环绕卢浮宫的女神。下午,雨露,此时的阳光偏向四十五度,这巴洛克风格的阳光,微醺动人,如果在此时,我对你说出那些话,那些你先前否定了的话,你还要继续拒绝我吗?我爱上了你呀,小姐!”
“可爱的故事。”蝴蝶听完说道,脸上没有浮现半点波动,“新奇的、令人动容的故事。”
“是的,是的,”蜜蜂说,“一个故事——故事而已,故事罢了。”
“您是个挺好的文学家,”蝴蝶说,“想和你继续聊天来着,但得走了,得去南边的池塘,戏水也是挺重要的事之一。”
“于我也是不舍,您是那么聪颖,这在蜜蜂群里是没有的,”蜜蜂无不惋惜地说,“您往南去,往南去请务必注意安全,万万远离野狗、远离蜘蛛、远离带着网子的纳博科夫。”
“是是,”蝴蝶答应下来,“不挨野狗,不挨蜘蛛,不挨纳博科夫就是……还没看过纳博科夫呢,蝴蝶脑袋可小,一看西方小说就得头疼。”
蜜蜂挥手道别,蝴蝶循着阳光飞走。
她要去南边,往下怕是长久不能见面,蜜蜂心想,腿却已经鬼使神差地迈动起来。
得追上,蜜蜂心想,万一遇到危险。
他内心中幻想出纳博科夫挂在哈佛大学的蝴蝶标本,海伦娜闪蝶和爱神闪蝶交相辉映。
——小心!
他飞起来,跟在蝴蝶后面,小心翼翼地不想被发现,被发现就要遭误解,误解最能敲碎一颗热恋且孤注一掷的心。他甚至克服了自身限制,融化了那嗡嗡声响,竟悄无声息地飞起来。
他跟着蝴蝶飞到南边的水池,那里聚集了一大片的蝴蝶,聚会般地,各式各样,蝴蝶们学着秋叶掉落的样子,从树上滑翔而下,指尖轻沾点水,而又俯冲向上,柔柔地落到远远某一片叶尖上面。
蜜蜂带着机警的眼光四处张望:很好,没有纳博科夫。他于是舒了口气,继续远远地观望着他心仪的蝴蝶。
蝴蝶正坐在水边,双手轻轻托腮,凝神醉心于自己在潭水的倒映之中,仿佛要变成水仙一般。
她这时没有发现,在她的身后,一只不知道打哪来的金毛巡回犬正迈着活泼的步伐,相当好奇地打量着这些成片的蝴蝶,它金色的毛发带着阳光的气息,衔着太阳的活力,它摇头晃脑,满怀欣喜地看着这些小生灵。
它也许是从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来的,从来没能见过此般绮丽之景,它用湿润的鼻子四处嗅着,这时它瞥见了正痴痴凝望水面的蝴蝶,它感到欣喜,它想跟他打个招呼,用舌头舔她个满怀,呼哧呼哧将热气喷在她的脸上。
于是它向前,张大嘴,想要戏弄一下她,但它不清楚,对于外骨骼酥脆的节肢动物们来讲,这点玩笑是开不得的,开不得的玩笑多了去,弄不好给送掉性命。
蝴蝶没有发现身后的动静,而蜜蜂却看得真真切切,他发出一声紧张而迫切的蜂鸣,直线地飞到蝴蝶身边,狗的大嘴即将合上,他及时将蝴蝶推开,狗的大嘴即将合上,他迅猛地向着一旁闪去,可左侧薄如蝉翼的翅膀还是给咬了一半去。
他转过身,发出警告的声音,威慑着这只金黄的狗。狗被吓了一跳,转身逃走,它显然知道这种尾巴带着针的动物不好惹的。
“实在感谢,”蝴蝶说,“没有您不知道会怎样的。”
“不,不打紧的,举手之劳罢了。”蜜蜂说道,他失去了一半翅膀,他已经难以维持平衡的飞行了。
“您没事吧?脸色难看得很,哪给弄伤了?都怪我,没听您劝解,什么都好,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呢?”
“不,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蜜蜂说道,他觉得此时此刻的阳光相当晃眼,他想要将那句欲言又止的话说出来,“嗳,蝴蝶小姐,知道?自从第一眼看到你,我的心里产生了某些奇妙的情愫……”
“不,”蝴蝶打断道,“也许不是因为看到我。”
“准是因为看到了你,没假的!”蜜蜂说道,“那是一种相当甜蜜的心情,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要待在你身边,你说说——你是天资聪颖的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啊!”
“绝不是‘爱’,”蝴蝶说道,“绝不会说‘我爱你’,一开始商量好的。”
“是吗,是吗,我明白了,完完全全搞明白了,现在我倒是要回去采蜜了,做回一只勤劳的蜜蜂——下次注意金毛巡回犬,再见了。”蜜蜂失望地说,他感觉他的心房极速地皱缩下去,难过至极。
蜜蜂一瘸一拐地飞回蜂巢,他已经难以正常飞行了,但它还是得采蜜,怎么都得采的,从今往后指这活下去,盼头是有的,明天养蜂人就来割蜜,那亮晶晶的蜜流下来看得人赏心悦目。
现在蜜蜂待了在蜜罐里,陪伴着那些赏心悦目的蜜,蜜蜂感觉到一阵疲倦,他残破的翅膀快要坚持不住了,他将往这琥珀色的海里沉下去,带着万般留恋地沉下去。
“我希望,”蜜蜂自言自语,“怎么都希望,这罐子蜜给送到一对恩爱的情侣手上,送给他们甜蜜,那算不上愧对维纳斯了,死而无憾了。”
蜜蜂终于坚持不住了,沉入蜜中,就像几千万年前,被树脂包裹的昆虫们一样,他将成为琥珀。
货车司机将一排排蜂蜜装上货车,开上凹凸不平的国道,路途颠簸,货车不住地颤得上上下下。
“烂得可以!”司机对路抱怨了一声。
一路破破烂烂,烂得像是给犬牙咬过的翅膀。
突然汽车猛然一颤,装着蜜蜂的蜜罐因为惯性飞出货车,摔到地下,司机却全然没有注意,所幸罐子没破。
两三个饿了几天的乞丐,衣衫褴褛,拄着杖,战战兢兢地过着马路,这时其中一个眼尖的大叫一声,手指蜜罐。
“有蜂蜜。”
他们便丢下木杖,争先恐后地跑向蜜罐,争抢着分食起来,不住地吸吮手指,黑色的、遍布污秽与泥浆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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