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慧住持转过头望向墙上。当当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块两指宽的长方形浅色的翡翠玉牌正挂在朴素而简洁的青灰色砖墙上。怎么那么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当当不禁走上前细看,噢,跟自己身上戴着的那块十分相像。
远慧住持将玉牌轻轻地摘下来,放在那紫黑色的柴檀木桌面上。当当也解下身上的那块,然后将两块凑在一起,天哪,材质、颜色、大小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上面的图案是对称的,所刻的字也有所不同,一块刻着“同甘”二字,另一块则刻着“共苦”。嗯,天衣无缝的组合,恰好证明当初在设计时它俩是一对的!
“同甘……共苦?”当当不免在心中念叨起这个成语来。嗯,这其中一定有什么故事!远慧住持看出了当当的疑惑,问她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当当点了点头。住持走近,将两块玉牌紧紧地攥在手里,接着打开手细细地端详,然后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眼眸里瞬间泛起了动人的涟漪。
寺院外,天高而清。微风起来了,雪白而绵软的云朵在空中不断地游离,树叶在摆动中轻轻摩挲着并发出沙沙的声响。看住持的动作和神情,凭第六感,当当知道最精彩的一段故事即将上演。远慧和尚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轻叹一声,说这是一个迂回曲折、充满爱恨恩怨且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一转眼,我和严苛都到了弱冠之年,在玉器厂打工三年之后,我们就结伴出来闯荡。我有经商的天赋,又与玉石有缘,所以在我的提议下严苛同意跟着我一起去做玉石生意。1993年,在中国大地上,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改革开放正如火如荼地不断推进。因为我们与东南亚接壤,所以在一次机缘巧合中我俩开始进入缅甸,正儿八经地做起玉石生意来。初生牛犊不怕虎,再加上一点点运气,很快我就建立起自己的“玉石王国”。在我的帮助下,严苛也由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打工者一跃龙门,一夜之间蜕变成身价百万的企业家。
那一年,我们和当地华侨王老板合伙开采玉矿。为了更好地进行管理,我们在矿山边上搭建起活动板房,用来做公司办公室和工人宿舍。王老板手下有个表侄女叫佩儿,正值桃李年华,她脸如白玉,嘴角带甜,腰如约素,指若葱根,生得一表人才,气质高贵优雅。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自然也博得我和严苛的关注和喜爱。因为生意上我占主导,所以一开始佩儿对我先有好感,这让我有机会捷足先登。但在发展的过程中她逐渐向严苛倾斜,虽然我和严苛都围着她转,但若不出意外最后佩儿应该是属于严苛的,因为在人格魅力方面他比我更具吸引力。
事情的转折点发生在第二年夏天。
那年端午,严苛与佩儿开始确立恋爱关系,虽然他们的交往还不是十分亲密,但严苛离开缅甸回乡过火把节时还是把她带上了,当然我和女会计贾艳也一并同行,因为还有一些小生意需要在国内接洽。
那是火把节的第二天晚上,村民们都聚集在祭台圣火下参加各种传统的节日活动。小伙们要效仿传说中的阿体拉巴,进行赛马、摔跤、唱歌、斗牛、斗羊、斗鸡等活动;姑娘们则效仿传说中的阿什嫫,身着美丽的衣裳,撑起黄油伞,跳起“朵洛荷”、达体舞。但最重要的活动莫过于选美了。年长的老人们按照传说中阿体拉巴勤劳勇敢、英武神俊和阿什嫫善良聪慧、美丽大方的标准从年轻人当中选出一年一度的俊男和美女。
那天晚上,佩儿被选为美女,严苛被选为俊男。在大家的心中,他们就是金童玉女,天生的一对,所以人们都起哄着让他们“洞房成婚”。看着他们在一起互动,我的心真不是滋味,可能这就是爱情的自私吧!
那晚,我发誓要将佩儿抢过来!
活动过程中,村主任找严苛谈建造玉石加工厂的事宜,我就约上佩儿到处走走。夜幕下的一对对有情男女在山间溪畔在黄色的油伞下,拨动月琴弹响口弦在倾诉衷肠。我故意带着她来到小溪边,让她充分感受那种卿卿我我的暧昧氛围,我要暗示她、引导她,将她带入我的世界、我的生命里。但没走多久,她就推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自个儿回去了,将我丢在风中凌乱。
很明显,佩儿心里没有我!
说到这,远慧住持停了下来——真的不能再说下去了!是的,如果将自己做过的龌龊事和盘托出,对所有人都不利。对身在佛门的自己来说,以后怎么在孩子、在众生面前立足,还有何脸面去做寺院的住持?对性格强势的严苛来说,曾经的伤口再一次被施暴的人扒开并撒上盐,那是一种莫大的残忍。对当当来说,从天上无端地掉下一个令她无论站在哪一边都会受伤的事情,以她这样的年纪,简直就是摧残!
嗯,如果沉默不被允许,那只能用谎言来应对!试想,让自己的女儿在心灵上遭受创伤,我还是她的亲生父亲吗?我还配当她的亲生父亲吗?于心不忍啊!她是要跟着严苛一起生活的,我不能毁了她的幸福!做人,我不能太自私!
他踱着步走出禅房,抬头望向朦胧的远山。是呀,愿所有的爱恨恩怨都在我们上一辈了结,不要让它延伸到下一辈的身上。当当是无辜的,她没有义务背负我们上一辈留下的爱恨恩怨。昨日的不堪应该尘封在历史里,胡乱地翻出来只会伤人,且污浊人心!
此刻,远慧住持的脑海里像放电影般回到那不能述说的过去:嫉妒心一上来,往日严苛对自己的恩情全部化为乌有,自己的心中只充满了对严苛的怨恨,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自己真的不愿意看到他跟佩儿在爱情的道路上修成正果。
自己清楚地记得,火把节的第三天晚上,天下着小雨,严苛又到村里谈事,很晚都没有回来。随行会计贾艳看自己没空,就主动说要给严苛送伞。听着他们的通话,自己发现贾艳在追求严苛。于是,自己就暗示贾艳要大胆示爱,主动追求个人的幸福,莫因地位悬殊而望而却步,以免日后空留遗憾。为了帮助贾艳,自己还让她带着咖啡过去。当时自己想,没有击不垮的爱情,若有,也只是人的努力不够。我相信只要贾艳敢于出击,严苛与佩儿的感情准会黄掉。
为了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那晚自己掐准了时间,然后带上佩儿去“查岗”。打开房门的刹那,只见上身仅穿着吊带背心的贾艳坐在严苛的面前,正拿着勺子在帮严苛搅拌咖啡。见此情景,佩儿二话不说,立马拂袖而去。当晚,严苛和佩儿吵架了。
启程回缅甸之前,自己拿了贾艳的衣裙塞进了严苛的行李箱,然后故意叫佩儿帮忙收拾行李。当佩儿打开行李箱看到贾艳的衣裙时,瞬间勃然大怒,然后扭头离开。一轮栽赃陷害之后,结果真如自己所愿,严苛与佩儿暂时分开,虽然自己仍假惺惺地在他们中间好言相劝,但其实心里却像喝了蜜一般特别开心。
严苛倔强要脸,佩儿高傲自强,相同的性格让他俩陷入了长时间的冷战,在量变中,他们的关系逐渐出现裂痕。趁他们关系变淡,自己乘虚而入,并向佩儿发起了猛烈的进攻。佩儿虽然不置可否,但对自己的追求也不再拒绝,随着时间的推移,俩人的关系慢慢转暖。
还记得自己生日的那天晚上,一个人早早就来到了佩儿的房间,然后将预先叫玉器厂老板打磨加工好的刻着“同甘”与“共苦”的一对玉牌拿了出来,接着将“同甘”那块作为爱情信物送给她,说俩人以后一起打拼,一起去开创美好的生活。但佩儿却以玉的成色上乘价格太贵为由,将玉牌推了回来。
很明显,佩儿的心还在严苛身上!
一时性急,自己也不想给佩儿拒绝的机会,于是就胡乱地将玉牌塞进她的手里,然后一溜烟跑了出来。回到住处才发现,自己已错将“共苦”那块给了她。
也算是性格决定命运,严苛与佩儿都因为性格太犟而一直没有和好。反观自己,却因为和佩儿有长时间的接触,结果俩人走得越来越近。
想到这,远慧住持轻念“罪过罪过,阿弥陀佛”。他转过身,走回屋内,然后轻轻地坐下来,再端起茶杯慢慢地晃动,茶叶在杯中不停地漾着漾着,香气四散飘溢。
最终,远慧住持还是隐瞒了这一段故事。他只对当当说,因为性格不合,严苛跟佩儿感情转冷,俩人最终走散。对于自己的追求,佩儿也不再拒绝,且接受了那块刻着“共苦”二字的玉牌。
说完,住持轻呷一口茶,陷入了沉思。
他们那么相爱为什么会分开?里面是不是还有什么误会?当当条件反射般一下子冒出了好几个问号,但都因为远慧住持在闭目沉思而不得不将问题吞了回去。假若我问,他会告诉我吗?相信不会!不然他早就主动说出来了,何必这样拐弯抹角?他为何不说?不想说?不敢说?不能说?又不是什么谍战剧,难道里面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么?
住持半睁开眼看了看当当,他知道对方有疑惑,是呀,知女莫若父,这怎么能逃得过他的法眼?但这个话题绝对不能谈,必须马上中止!放过大家吧,再纠缠就是残忍和伤害——须知,世事纷繁,一切皆空!
他用抑扬顿挫的语气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让一切都过去吧”,然后再念一声长长的“阿弥陀佛”。
听这措词和语气,当当知道真相已被尘封。己所无欲,勿施于人——随缘吧!
放下心头的压抑,远慧住持轻轻地呼了一口气,脸上的肌肉顿时也放松了许多。可不知为什么,一眨眼功夫,他的脸上呈现出来的明快突然间又消失了,一下子变得阴郁起来。他的睫毛不停地眨动,气息也似乎开始发飘,声音隐约中带着些许哽咽。
几天后,我们回到缅甸继续开采玉矿。一周后,一场百年一遇的大水引发了罕见的山洪,令公司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巨大损失。当日我从镇上回来,远远就看到板房已经不见了,洪水已经淹到了树顶,一些及时逃出的工人们爬上了山丘的高处。总之目之所及,汪洋一片,满目苍夷。
我发现佩儿正困在远处的一棵大树的树枝上,也看到壮硕的严苛跳下咆哮的洪水正奋力地向她游去。凭我对严苛游泳技术的了解,如无意外他定能救出佩儿。可不知为何,山洪瞬间飙涨,水流更加湍急,浪头开始拔高,冲击力不断增大,大水像发怒的猛兽一下子向他们扑了过去,一时之间将他们推入了危险的境地。面对这上窜下跳的洪水,严苛凭借着过硬的游泳技术很快就游到了佩儿的身边,他伸出右手去拽对方,然后左手配合着双脚频繁地划水拼命地往岸边游,毕竟山洪的冲力很猛,他回游的速度明显减慢。
突然,可怕的一幕发生了:上游有一根直径约二十公分的圆木在大水的冲刷下,正像一头狂奔的野牛向着他们撞了过来。严苛发现了情况,危急之中迅速地将佩儿推开,结果佩儿脱险了,自己的头却重重地撞在了木头上。等反应过来,严苛发现俩人已经被洪水冲出了几十米远。他晃了晃脑袋,再次奋力地游向佩儿,就在他再次拽到对方想游回岸边时,另一根圆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发起了更猛烈的撞击。30米,10米,5米……我仿佛听到了“砰”的一声,就看见圆木狠狠地撞击在严苛的头上,瞬间将他俩又分开了。
慌乱中,严苛只抓到佩儿颈上的那根连着玉牌的挂绳。远慧住持说,这事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严苛因为深爱佩儿,所以在不知内情的情况下保留了那块玉牌,这应该也是他对佩儿的另一种形式的爱与思念吧!
“接着呢?”当当有点迫不及待。
严苛被第二根圆木撞了之后,开始变得神志不清,当汹涌的巨浪再次来袭,他最终还是被大水吞没并沉入了水底,一下子失去了踪影。我用尽全力赶到岸边,立马跳入水中救人,好在我水性也不差,在下游的一棵大树的树顶上,我救出了奄奄一息的佩儿,但我始终没能发现严苛。其实,在那一刻,我对他已经没有了恨。
在岸边工人的帮助下,我拽着佩儿上了岸,然后帮她按压胸腔并做人工呼吸,直至我筋疲力尽,她才慢慢地恢复了意识。我无力地躺在她的身边,可听到的却是她用微弱的声音一直在呼唤着严苛的名字。我深深地明白,她的心里只有严苛一个人!
后来的日子里,我用心侍候她,她的伤也慢慢痊愈,可严苛却再也找不到了。一年半之后,看寻找严苛无望,佩儿就在她唯一的亲人外婆的催促下,跟我完婚。我知道,这不是爱,她是在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或许世事就是这么巧合,就在我们举办婚礼的当晚,严苛回来了。听说当日在湍急的洪水中他抓到了一块浮木,性命才得以保全。在漂流了三四百公里之后,他才被住在岸边的一个懂中医的老汉发现并救上岸。但因为大脑受到震荡且意识模糊,所以老汉就将他强留在家中,然后上山采中草药来帮他治疗,并让自己的女儿悉心照顾他。昼夜相对,再加上有肌肤之亲,小女子心倾神驰,爱慕之心与日俱增。严苛康复之后,老汉找他细谈,真诚地希望他能入赘成家。严苛虽心存感激,但他的心中只有佩儿一个,哪还能容得下他人?因此,他婉拒了对方,最后一个人回来。
回到的当晚,他只是猛灌白酒,然后在工人的安排下睡下了。
毕竟是合伙做生意,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和严苛还是保持着合作。因为已经成婚,所以佩儿跟严苛也就慢慢地疏远了。好在严苛也轻轻地放下了,这样对于我们大家来说,都是好事。一年后,小女小叮当出生了。满月那天,严苛开心得就像父亲一样。
“那——小叮当是谁?”当当小心翼翼地问,她为女孩的名字中有个“当”字而心生遐想,会不会那个女孩就是自己?可远慧住持没有回答她,而是继续往下讲。
当当三岁那年,因为生意巨亏,我和严苛瞬间被打回原形,只能通过借贷等方式做着空壳老板。贾艳拿出多年的积蓄来无条件地支持严苛,让严苛十分感动。那年火把节的第二天晚上,严苛被贾艳的深情表白所感动,当晚就宣布即时订婚,并计划于次日夜晚设宴庆祝。但严苛对佩儿还有余心,因此在次日晚上酩酊大醉之时他大声地呼喊佩儿的名字,贾艳听到后因受不了这样的委屈和侮辱,当晚就收拾行装悄悄地离开了。
住持停下,再呷一口茶,欲言又止。他知道,当晚佩儿听说严苛呼喊她的名字,就瞒着自己偷偷地过去看了对方,尽管严苛当时已经烂醉如泥。他更明白,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付出了那么多却始终得不到一个女人的心!这是多么悲哀的婚姻啊!但是,这个事儿绝对不能讲!
当晚三更时分,严苛在酒精的作用下失手打翻了房间里的蜡烛,顿时整片板房被烧成了火海。等大家救出佩儿时,发现她已经无力回天。那一晚,小叮当也离奇地失踪了。
清醒之后,严苛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异常懊悔,他不仅伤及了朋友,还亲手杀死了自己心爱的女人。那一夜,他也离开了。自此,我们在生意场上也彻底地分道扬镳。
失去妻女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让我沉溺其中且找不到出口,于是我躲进东林寺削发出家,皈依佛门。佛教的智慧让我走出了无尽的伤痛,也让我主动地了却了世间的情缘,更让我负罪的灵魂得到了彻底的救赎。当我身心安然地超脱于万物之外时,才发现执着与纷扰都已离我而去,我收获了真正的解脱。最后,我决定一生为僧,一心向佛,潜心修练,普渡众生,更是渡自己。后来,我升任东林寺的住持。
“那——小叮当是我吗?”当当鼓起勇气单刀直入。
“你叫小叮当吗?”远慧住持微笑着和蔼地回答,但他不置可否。
“不是。”当当说。
当当在脑海中迅速地作了梳理,顿时明白过来:严苛对远慧有救命之恩,但后来却间接地伤害了对方的妻女;远慧成就了严苛的事业,却用了不光彩的手段抢占了对方的女人。当当想,无论是哪一方,对于这种恩怨纠葛都无法让人释怀,更无法让人原谅!
一灶头僧过来,说施粥仪式即将开始,请住持亲临主持。远慧住持让当当也跟着出去,说现场缺人手,可以做一下义工,其他的事情晚点再谈。当当欣然同意,就跟着远慧住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