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追忆43 | 重返巴黎

这是第五卷《女囚》第一篇

 时间的推移是桩无情的事，第一次移居巴黎还是为了让身体欠安的外祖母呼吸新鲜空气，搬到盖尔芒特家那边的“新居”，小普把从巴尔贝克海滩对阿尔贝蒂娜的依恋转移到了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身上，如今从巴尔贝克重返故地，携阿尔贝蒂娜一起，而他的母亲则返回贡布雷，只有他俩和弗朗索瓦丝留在巴黎，两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没有人比身处其中的二人对待爱情和婚姻的态度更诡谲了。

阿尔贝蒂娜从前跟随姨母邦当夫人生活，她的姨母做梦都想让阿尔贝蒂娜与小普结婚，一来是因为小普对他们大家十分热情，二来是可以给阿尔贝蒂娜带来豪华。这些理由都有实际的益处，即便两人之间没有爱情，姨母也会觉得这是给了她一段合适的婚姻。小普的母亲，虽然不喜欢阿尔贝蒂娜，但婚事在她眼中依然是严谨的，她对小普说“只要她能使你幸福，我永远都会觉得她好。”而小普想结婚的理由是因为婚姻可能是他嫉妒的良药，他得知阿尔贝蒂娜是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时才下定了这样的决心：不这样就活不下去，我一定一定要娶阿尔贝蒂娜。至于阿尔贝蒂娜，我们能看到她对小普百依百顺、在火车上与他温存，深夜分手时，总要把舌头伸进他的嘴里，但我们看不到她对小普的爱意，她身上有种享乐主义般的游戏态度，也许当她成为女囚后，会更丧失自己的自由意志。

小普一会说爱阿尔贝蒂娜，一会说清楚地感到并不爱她。看似他对待感情的态度极其飘忽，但其中遵循着一项恒定的原则，即阿尔贝蒂娜是否有成为同性恋的可能，如果有这种可能，就会点燃小普的嫉妒，他就无比渴望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就像阿尔贝蒂娜在巴尔贝克对小普说起凡德伊小姐，那时搅得小普的心上下翻腾，以至于他会说出“爱情，也许无非就是一阵激动过后，那些搅得你的心翻腾颠动的旋律的余波而已。”

从小普的角度来说，他不再觉得阿尔贝蒂娜有什么漂亮可言，而且跟她在一起觉得乏味，只有在听说她和别人有什么关系时才重又感受到痛苦，想把她夺回来，她使他痛苦，但正是这种痛苦，维系着两人乏味腻人的关系。就像当年的斯万之恋，斯万千方百计想要弄清楚究竟是谁和奥黛特在一起，他沿着墙根一直悄悄走到窗口，可是从百叶窗的斜条缝里什么也瞧不见，但听得见在夜的沉寂中有喃喃的谈话声。这份痛苦和折磨同时给他带来精神上的快乐，爱情因这份怀疑和嫉妒得以长久保持。小普能够从中清楚地知道，一旦这种痛苦得到解脱，她对自己就变得毫无意义。相较于斯万，小普在阿尔贝蒂娜身上获得的更多是痛苦，“她能使我痛苦，但决不会使我快乐。”他如是说。

阿尔贝蒂娜本身也发生了一些变化，跟以前在巴尔贝克的那个小姑娘判若两人。在巴尔贝克时，我对阿尔贝蒂娜的说话方式，有“装腔作势的粗鲁”这一印象，用小普的话说是“傻里傻气的习惯”，而现在有了令人惊异的长进。在说到一桩她很反感的政治事件时，她居然也会说“这可真是太妙了”。在外貌上也有变化，她那双细细长长的蓝眼睛更细长了，有点变了模样；颜色依旧没变，但看上去就是一汪清水。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曾经也有这样一双蓝眼睛，她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烁着蓝晶晶的微笑，宛若一朵永开不败的不可采撷的长春花。我有点觉得写阿尔贝蒂娜随着时间变化而产生的变化，是为了衬托时间在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身上的变化。

小普为了投阿尔贝蒂娜所好，向房主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请教一些衣着打扮的问题。此时他已不再像童年时代那般对盖尔芒特夫人感到神秘，因为在她身上已无所期待，所以二人的相处更加自由，他甚至觉得她比当初恋慕她那会儿还要可爱。但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变化更为惊人，首先是社会地位的变化，“在好些聪明人眼里，这位太太根本算不了什么，既然现在已经没有公爵领地或亲王封邑，那么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名头也就全无意义了。”随着这样的变化而带来的，是她身上开始具有了乡土味和半拉子的村妇气。尽管她的穿着依然值得讨教，毕竟曾经是全巴黎最会穿衣服的女人，但从她嘴中经常听到的话成了“太贵”呀，“我可付不起”呀，还有一句：“我可太穷啦。”不禁令人唏嘘。

时间的更迭本身不会让人悲伤，让人悲伤的是美人迟暮，人事全非。永不开败的长春花只是在最美的时刻让人相信它不会开败，开败的那天，眼前已不再是当日的赏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