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意义在于每个时刻都能回归到爱。
为了实现它,
一个人得要知道,
他对自己所造就的生命道路负有百分之百的责任。
他必须了解到,
是他的思想创造了自己生命中的每个当下。
困扰并非来自他人、他事、他地。
而是来自对这一切的想法。
人们必须意识到,
根本没有外在这回事。
——《零极限》
1.
住在苏州城里的老人们都知道,先有十里山塘,后有姑苏城。我作为苏州的移民第三代,全然无法理解,被外婆整天骂成书呆子的外公为什么那么拼命护着这几本苏州的地方志。
其实外公外婆家里,除了这几本苏州地方志,和几叠整整齐齐过期的报纸外,没有别的书。
而这几本地方志,是字都认不全的我被寄养在外公外婆家时唯一的读物。
在外公去世很多年以后,我才渐渐体会作为一个那个年代的读书人,对滋养他的乡土的热爱。
2.
高中时代的我根本不懂得外公这份情怀。现在回顾,记忆在那段时光里,永远停在是一个个头长不过大家,坐在第一排戴眼镜的男孩。
像所有成绩中下,却又足够能让所有老师同学忽视的孩子,我白净瘦小,体力不济。上课的时候不是昏昏欲睡,就是双眼空洞。考试不偷看不抄袭,不会做的也懒得瞎编一气。没有父母管束,没有排名压力,也没有人注意。
父母经历着破产远避他乡,为了保存点实力和让员工们安心,我跟生产主管在仓库阁楼上比邻而居。他每天都在一边等着父母催点货款回来能让厂子可以继续维持,一边缩小开支躲避债主上门。而我,除了吃睡、发呆、上了发条似的往返学校,就是等待。
父母偶尔会从外地偷偷的回来看我,都是在半夜悄悄进门的。电话里他们说要回来,无论多晚,我都会安静的穿好衣服关着灯在阁楼上等。等他们的信号,再蹑手蹑脚下去把门打开放他们进来。
一家三口,一秒钟相聚的喜悦之后是压抑而长久的无言。父亲问我:“飞飞,厂子的今后,你怎么看?”“当然会越来越好啦!我还会继承下去呢”我故装信心满满,却一下子心如明镜,这个厂子,唯一这点本,保不住了。
3.
我刚刚进高一的时候,虽然长得小,班里的男生还会高看我一眼。成绩中上,虽然平时骑自行车上学放学,但是下雨刮风家里有专车司机给我送伞带衣服。虽然我运动不行,但是路过运动场被打篮球的同学叫住,我也会常常请大家喝喝可乐。虽然不是特别财主,但是我也挺有分寸,既不会让别人觉得我的举止配不上一个有公司有厂的老板的儿子,又不会显得招摇。
可是就在高二,家里的经济状况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合伙人卷款跑了,资金链断裂了。本想把车抵押出去换点现金流支撑一下,在一次下雨过来给我送伞的时候,被人举报,接着车就被查封了。
虽然形势很不好,好几笔欠的账款快到期了,父母还是很有把握的去了趟深圳,因为出口货柜跟外贸公司结账的日期近了。没有想到,金融陷入了空前的危机,几乎所有外贸公司都突然遭到了订单取消,大量的货柜从船上搬了下来,堆积在码头,无人问津。
在抵押了自己的房子还是远远不够的时候,父母开始了东拼西凑,到处躲藏的生活。我搬进了仓库的阁楼,感觉自己一下次掉进了真空状态。
在学校里,我孤立了自己,自动屏蔽了外界的关心,好奇和风言风语。我行尸走肉的行走在位于闹市区的学校和通向虎丘仓库的十里山塘。
虽然我把握不了今后家里的经济状况会怎么样。但是,我相信,父母肯定会回来的。
4.
自行车沿着凹凸不平的山塘街行走,是我每日必经的行程。
每天早上我六点就从仓库出发,看到山塘街沿着河边陆陆续续起来的人们。有些蹲在河边刷牙,有些早起的老人早已一手拎着菜篮子,一手提着早点慢慢走回来;还有戏班子里唱评弹的小娘在吊嗓子。沿河而居的人们很善良,在这条街上,无论认识不认识,他们遇见你都会善意的让开,报以一个微笑。
这样的市井烟火气里夹杂着吴侬软语的问候,空气里是弥漫着的是各式各样早点的香味。
这样的烟火气里,我用力的一脚一脚踩着自行车,我越骑越快,似乎只有骑车上学才是最重要的事,像那些街上路过的男男女女们所理所当然想的那样。
到了学校,那些远远看起来的方格子好像一个个牢房,停好车,我越走越慢,踏进班级门的那一刹那我总会告诉自己,嗯,让这一天赶紧熬过去吧。
下午放学,是我一天中唯一感觉自己又活过来的时候,我一个人安静的蹬车,沿着十里山塘,享受一个人的宁静。天地是我的,慢慢西垂的落日是我的,高高低低的石板路是我的,河边依依的杨柳也是我的。我摒弃街边讨价还价的喧吵,无视车水马龙的热闹。与潺潺的河水,逐点逐点落下虎丘塔的夕阳共享着这片平和。
我会在沿河的其中一座房子面前停上几十秒,我幻想着父母回来后我们悄悄的住进来,过一段与世无争的日子,我暗暗的规划着房间的装修和摆设。然后满意的离开。
因为我知道,这是我们家最先发家时候买的,也是我们家最后的窝。
5.
那天下午在我房子旁边逗留的时间久了些,因为旁边有个卖蘑菇的吸引了我的注意。我长这么大吃了那么多年,从来没有那么强烈的被蘑菇吸引过。那白净而短圆的样子一下子触动了我,真的好想买点回家晚上做个蘑菇汤。
我的钱不多,是每天用来买早饭的。犹豫了好一会,除了留出明天吃早饭的钱,其他的钱我都用来买了蘑菇,也才2两,加起来不超过8个。
我小心的把蘑菇放进一个结实的包里,又怕闷坏,就一手提着包,单脱手匆匆把车骑着回了家。
另我没有想到的是,一回家,发现父亲居然在家,正围着锅台准备做饭。我开心的把蘑菇给他,他看了却一脸的不屑“就这么几个蘑菇,怎么做啊,以后别买了,要买就多买点。”
我的心微微的疼了一下。
母亲是我们吃完晚饭才到家的。她回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看上去情绪坏极了,她压抑着声音,让父亲跟他进了财务室。那低气压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直觉出了什么事。我把外面的灯关了,悄悄的跟了过去,把耳朵贴在了窗外的保险杠上。
“家里的最后一点点房子,你怎么跟我商都不商量,就那么低的价格给卖了?”妈妈几乎是暴跳着怒吼:“你知不知道,这房子一卖我们现在已经无家可归了,我们什么都没有了,那么多讨债的人,怎么办啊?”
“怎么办怎么办,你以为去深圳的钱怎么凑出来的,就是这卖房子的钱,你以为我想啊?”
“可是飞飞还小,现在还在念高中,一旦申请破产,我们连仓库都没得住啊,他怎么办,你难道就不想想,卖房子那么大的事情,就自说自话定了?”
“要不是飞飞,你看看他现在那个样子,哎,我问你,车怎么会被别人发现,怎么会被查封,我怎么会走投无路去卖房,啊?你说啊”
“我恨你,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孩子?”
接着就只听到母亲的啜泣。长时间的沉默后,父亲的话如一身闷雷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走了,飞飞不是我亲生的孩子,你们两珍重吧。”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学会了喝酒。
6.
一段昏昏沉沉的日子,我常常忘记我是清醒还是醉。我不再骑车,改坐公交上学、放学。我分不清每天该穿多少衣服,我常常淋着雨雪在马路上行走,我感觉不到冷热和雨水。
我比以前更沉默,班主任察觉了我的不对劲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悄悄地时刻让人看护着我。从同学到老师都小心翼翼的跟我讲话。
因为,我已经几乎忘记怎么说话了。
时间从春天走到了夏天,会考结束后会放半天假,我不知为什么突然又想骑自行车了。我骑着车小心翼翼的绕过山塘街,从一段连着铁轨的马路上停了下来,再扶着车钻上了铁轨。我茫然的站在枕木上,手里扶着车,我静静的等着轨道旁列车指示灯从红色变成绿色。我听见远远的列车飞驰而来沉闷而有规律的呼啸。
20米,10米,5米,在火车在靠近我只有1米的那个瞬间,我哇的一声尖叫起来,心里有个声音在嘶声力竭的问:“你怕什么怕什么怕什么?有种去死你就没种去面对吗?”那个声音如此强烈的击中了我,那个声音强大到命令着我在巨大的战栗中连人带车逃出了铁轨。
当我跌坐在路边在快速列车强大的气流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一抬头看到了太阳,那天,骄阳似火。我的汗和干涸眼睛里的泪水一下子一起喷涌了出来,我的车摔在一边,我坐着没有动。直到第三辆火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的时候,我才在那反复质问自己的声音中恢复了思考。
是啊,为什么不敢活下去???
我舔了舔嘴唇,咸咸涩涩的味道涌了进来。
那天我突然明白过来,这个世界我才是主人,尽管家里最终破产不是我的错,但我得像个男人一样负起责任。
连死都不怕了,难道不能负责的堂堂正正的活吗?
哪怕低到尘埃里,也不能放弃希望。
尾声
我刻苦了一年的寒窗,如生父遗愿里期待的那样,以震惊全班的成绩考上了医学院,在高考的最后一门结束的时候,我推开外公外婆家的门,惊讶的发现,父亲又回来了。他当时正在和外公两个人讨论着苏州古老的历史,虎丘剑池下的宝藏和十里山塘的故事。
他看着我,有些尴尬。而旁边的母亲,红着眼圈显然是刚刚哭过。又哭又开心的样子,让人既高兴又心酸。
我走过去,父亲站起身来,我们像以前一样互相顶了下拳,不是父亲与儿子,而是男人和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