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余敬惜站在小园一角面对爬满绿植的院墙做深呼吸,心静自然凉,这是一种境界。
但是重返十五岁的身体似乎热力十足,年轻很好,出点汗不算什么,余敬惜在心里安慰自己。其实她可以去纸坊的泡池边,哪里有条小河因为是活水还算有些凉意。
家里除了她,一老两小都在纸坊忙着。今天是捞纸的日子,木姨早上笑着说,七月的天气,燥房都不用生火,这捞上来的纸三天就能干透。
余敬惜的伤已经无大碍,但是还不能举重物和剧烈活动,所以被木姨赶回来休息。
她来回踱着步,想着柯煜和屛儿那边今天大概是离不得人,自己还是应该去给木姨搭把手才是,于是重新转身绕过院墙推小门回到了纸坊。
这一个多月余敬惜也没有闲着,虽然没有亲自动手,但是从泡料开始,她就跟在木姨后面。
扎成小把的青檀皮浸泡在河水里,流动的河水会带走表面那些可溶性杂质,这个时间持续十五到二十天,期间不时需要下去浆踩。十天的时候加入新鲜干净折好的稻草,一同浸泡,这些经过初步溶解的材料就是宣纸的粗料。
将粗料拌上粗碱堆置发酵,这个时间要持续五天,是为了让粗碱分离粘连在纤维之间的果胶、木素,让青檀皮的纤维分散。
取没过粗料的石灰水进煌锅一同熬煮,三到四个时辰,这一步称为煮料。
把煮后的浆料放入布袋内,经过水的冲洗和来回摆动,把纸浆中夹杂的石灰渣及煮料溶解物等洗净。放到太阳下暴晒,这时候浆料或灰白、浅黄到棕色不等,颜色深浅跟前几步处理息息相关。
根据浆料的颜色暴晒的时间也不等,基本上十天至一月,纸浆颜色会逐渐变白,这一步称为晒白,这将决定成纸的色泽,十分重要。
等浆料的颜色符合要求,就将纸浆倒入石碾反复捣打直至泥膏状,这时浆料纤维已经分丝和帚化,这样才能够交织成具有一定韧度的纸页。
把纸浆和水放入抄纸槽内,加入纸药匀速搅拌使纸浆纤维游离悬浮在水中,然后把竹帘投入抄纸槽中抬起,让纤维均匀地平摊在竹帘上,形成薄薄的一层湿纸页,最后把抄成的湿纸移置在抄纸槽旁的湿纸堆上。
一块白花花颤巍巍的豆腐送进了阴房,在这里榨干水分,到了这一步木秦彦才松了口气,看来没有失误的地方。
“应该有八十张,即便是有破损问题也不大。”
“那底纹呢?”余敬惜原本以为底纹是在捞纸出来以后,用模具或是什么工具印压出来的。
“那是捞纸的时候,掌握了搅拌水的流向和竹帘之间的角度,然后就可以在成纸的瞬间构造天然的纹路,就像作画一样。”纹路越淡薄越整洁,成纸越好。
“夫人的双螺纸,能在一张纸上留下八十一个螺旋纹,占据整张纸。而我只能做到九个,而且只能占据一半的纸张,所以只能称为单螺。”
剩下的部分就是乱纹,乱纹好看与否只能听天由命。
“但愿能在这八十张中挑出几张乱纹不算难看的。”木秦彦叹息,累着的腰身更弯了几分。
余敬惜忙将门边的椅子搬过来扶木姨坐下,木秦彦眼角的鱼尾纹都泛着喜悦的味道,自家呆呆的小姐知道疼人了,夫人泉下有知也该放心了。
新品纸是需要上交五张成纸的,以此证明这种新纸是可以量产,而非意外之作。
不太严苛的话,八十选五应该还是能选出来的。
“对了柯煜最近在忙什么?”木姨拧眉,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制作北宣,可是自己的傻闺女除了打料的时候来出了把力气,这几日都没见人影。
“柯煜和屛儿在帮我做些事情,估计这几日也能忙完了。”
“哦,在忙些什么?”木姨感兴趣的问,从小姐制出油纸开始,她就觉得自家小姐那是非常有制纸天分的。严袖水算什么,蔡皖晴算什么,被人盛赞了这么多年,怎么也不见制出什么新纸出来。小姐不过刚刚接触制纸就能做出油纸,等拿到纸药,余家北宣纸一定能在小姐手上发扬光大。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拿回纸药,余家纸坊总不能一直关着,我让柯煜继续做麻纸,然后看能不能随便找点主意。”余敬惜有些淡然的说,前世关于纸那真正是五花八门,让她凭空造纸她是没这个本事,但是找找纸的新应用没什么难的。
木姨一边点头一边笑眯了眼,看看也就我家小姐才能说的这么轻描淡写,在麻纸上找点主意!这世上做麻纸的作坊千千万,谁敢像我家小姐这样说,随便就能找点主意。
“再过几日这纸就能成了,也到了该动身去洛阳的日子,早点去还能拜访一下以前的老关系。”想着当年在洛阳,那些掌柜的谁不客客气气,木总管长木总管短的巴结着,就为了多拿几张北宣纸。
从夫人过世以后,她这腰好像就再没硬直过。为了能卖出去几令黑麻纸,就连最小的杂货铺老板她都弯着腰陪过笑脸。
这样想着木姨的鼻头有些发酸,忙抬起袖子掩嘴轻咳。
余敬惜低头算了算:“再十五日方可。”
“十五日?那去的就有些晚了。”
余敬惜慎重的摇摇头:“十五日,刚刚好。”
刚刚好,无论是柯煜手上的新纸,还是她要做的北宣,又或是去洛阳路上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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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晴雪纸?”桌后的丽人仔细打量手中的纸笺:“果然不凡。”
丽人生的一双()飞扬的浓眉,凤目流彩顾盼生辉,她舒展开修长的手臂,从桌上勾过还靠在砚边未洗的紫圭小毫笔:“分儿,磨墨。”
“公主殿下,您就不能换一支么。”给她抛白眼的就是仓家大公子身边的小侍:“就是因为您老人家太不拘小节,累了我家公子的名声。”
衡江公主一愣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你家公子觉得累?”
“公主说笑了。”帘子后的仓吉儿平静的接口:“分儿磨墨。”
分儿从鼻子里溢出一声不屑的轻哼,然后挽袖开始磨墨,白色的眼球不时的往公主身上扔,看来是真的不喜这皇家贵女。
衡江公主似没有注意一般,依旧专心的赏玩手中这一方浅黛色的纸笺,待砚台中墨色浓厚时,才严肃了脸色正经神情的执笔题字。
分儿看着她肃然的神情也不在抛给她白眼,小脸纠结了一下肉肉的小嘴微嗔,然后轻声的嘀咕:“、、一直这样不是挺好?”
新晴天嫩绿,落照雪轻红。
十个字带着灿漫之意,只占了纸笺的一角,却让整张纸亮了起来,真正是画龙点睛。仿佛瞬间成画,无论是晴雪之霞,新绿之雾,都浑若天成。
衡江公主小心的拾起纸签对着光调整角度,那附在纸上的淡淡银屑反光亮起无数冷色,这幅晴雪图是活的,纸上似乎有山,有流动的青涩之雾,有寒雪也有映红寒雪的晚霞。
“真美。”分儿目光泛着涟漪,那无数的冷光像是停留在纸上的无数细雪,微张着小嘴似乎想要吹散纸上堆积的雪花。
衡江公主举高纸将视线放平,透过一片雪景肆意的目光落在佳人红润可口的樱桃小嘴上,一片银装素裹中,红的那么娇艳欲滴夺人眼目。
“希望晴雪纸能成为新的贡品。”
衡江公主饶有兴趣的目光还在流连,充耳不闻。
分儿小俏鼻皱起来哼了一下:“这样的佳作要成不了贡品,真真是某人眼瞎了。”
“原来分儿公子也觉得本公主的字是佳作啊。”衡江公主嬉笑一声,两手一抄就收起了手中的纸笺,神采飞扬的俏脸得意之色似乎都能刮的下来一层:“谢谢夸奖。”
“我说的是晴雪纸。”粉色的小舌调皮的吐露了一截,背着公子冲她无声的说,厚脸皮。
衡江公主也不生气,只是拾起桌上的紫圭笔做威胁状。
“这个生辰礼物我很满意。”她一边逗弄分儿,一边漫不经心的对珠帘后的人说:“说吧,你想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