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的春天,我在武汉看见一只鸡

今天是个晴朗的日子,一早起床,我就迫不及待地赶到阳台,打开窗户,想要多放进一些阳光来。那时天空朝阳灿灿,四下寂静无声,极目远眺,看到的是一个沉默的城市。世界萧索依旧,只有时光在滴答着默默前行。我收回目光,却在完全回到屋里之前,瞥见小区楼下的草地上,一只母鸡正在缓缓踱步。

一只鸡,一只活着的鸡,一只肥美壮硕的老母鸡,竟然在户外悠闲地行走。这里不是乡村,不是郊外,而是市区中心,甚至是一个以好吃而闻名的城市市区,岂非匪夷所思?当然匪夷所思。不过,我也明白,在这个同样匪夷所思的春天,一切皆有可能。

在我的印象中,鸡是一种十分搞笑的动物。

我小的时候,住在老家自建的宅院里,前后屋中间有个院子,是种养花草的所在,一段时间也被大人养了十几只鸽子和两只母鸡。鸽子关在笼里养,鸡倒可以散游在院里活动。鸽子笼前面有个木制的食槽,定时放些玉米和水,作为食物。鸡则吃谷米,洒在地上,任尔啄食。本来两方各得其所,井河不犯。可怪的是,两只母鸡总喜欢若无其事地踱到鸽笼前面,摇头晃脑一阵,再冷不丁伸头进食槽,偷吃起鸽子们的食物来,即使它们身边就有一把白米。显然在鸡们看来,别鸟家的吃食更美味,值得费这样的劲。然而,鸽子们可不是吃“素”的,对于这样公然侵门踏户的行为,必予以痛啄其头的回击。常常啄得鸡大叫一声,双翅扑扇,飞奔而逃。但这两只蠢鸡的记忆只有几分钟,过不多时,它们又会把整套流程重演一遍,以至于作为旁观者的我,时常担心它们会不会被啄死。

好在惨剧从未发生,鸽子们终究是对同族亲戚嘴下留情,但这闹剧却启发了我的兴趣。那时正是暑假,学校只补课半天,下学后穷极无聊,又还没到手机和电脑的时代,总得找些事情做。看见自家的鸡如此蠢萌,便常常去捉,抱在手里把玩,揉一揉肚子,摸一摸鸡冠,总要揉捏戳弄好一会才放它们走。久而久之,其中一只竟不再反抗,每当我去捉的时候,它既不躲闪,也不挣扎,只是把腿微微曲着,半张开翅膀,耷拉着头和尾,原地不动,任由我抓它起来。活像一个败军之将,在向我表示臣服,这极大地满足了一个少年的虚荣心。当然,作为回报,我也不吝惜多给它一些美味的菜叶,以改善它那单调的谷物食谱。

从那以后,我读大学,考研究生,上班,一路都在大城市盘桓,离人越来越近,离鸡越来越远,鸡块见得越来越多,活鸡看得越来越少,偶尔见到,也不会在视野里停留超过一分钟,甚至看上一眼,下一次再会,已经在餐桌上。于是这种生物便永远以又蠢又呆的形象载入我的头脑。

但是现在,脑中的存档刷新了。眼前这只鸡全然没有我记忆里的愚蠢和怯懦。它高高昂起头,双翅插背,步履从容,缓缓而行,灰黄的羽毛在风中飘扬,深邃的眼神睥睨四方,像个真正的王者,在巡视自己的领地。但它也偶尔低下头,用脚爪轻轻翻开泥土,亲切地慰问地里的虫豸蚂蚁,以示亲民。此时此刻,没有人敢来打扰它,敢来的只有阳光,可是是谄媚地,卑顺地,为它披上泛着金光的衣冠,显出无上光耀来。

我心里暗暗喝彩,好一只王者之鸡!此刻就是它的鸡生巅峰了吧!其它鸡没有做到的事,它是怎么办到的呢?我试着推想它的崛起之路。

它大概出生在养鸡场的孵化箱里,就像每一个刚刚降世的新生命一样,对世界满怀好奇和期待,可是马上就经历了鸡场的生死筛选,幸亏它是母鸡,才被留了一条命。在它很小的时候,就和千百个同类一起,被关进粗糙的木格笼子,被肮脏的卡车拉到同样肮脏的菜场,被粗鲁的老板用轻蔑的眼神瞥视着跟顾客讨价还价,然后被一只糙手选中,被塞进破烂的纸盒里,被颠簸的电动车带到了我所居住的小区。它的新主人一定是小区里的一楼住户,这些住户这样霸道,自己用铁栅栏把房子周边围起来,圈进一片公地进去,构成私人的院子,以满足他们即使住在城市也想要享受田园生活的愿望。它住在院落里,总算比原来宽大了许多,可是紧张从没结束。既然主人这样霸道,必定不会珍惜它的生命。给它吃住的唯一理由,是它的鸡蛋。它只好拼尽力气,吃米,下蛋,还要奴颜卑膝地向主人报喜,“咯咯哒,咯咯哒”,个个大,它本想这样夸耀它的蛋,可是主人不过漠然地抓过去,丝毫没有体恤之情,偶尔还要抱怨一声,说这次怎么小了,再恶狠狠地瞪它一眼,嫌它吵闹,于是它只好闭嘴,回头窝到草丛里去,深藏身与鸣。

就这样,它过着奴心奴力的日子,等待着稍稍老去就到餐桌报到的那一天到来,可忽然间风云变色,人类尚且自顾不暇,何及禽兽。在一个清晨它醒来,就再也没看到主人了。很快留存的谷米吃完,出于饥饿,或者不安,它毅然越过栅栏,逃出了家。

那片铁栅栏足有两米高,看这只母鸡的体型,又是家养的种,它是怎么飞过来的?我想像着它一次次的飞行尝试,可又总是撞在栅栏上,落下地来,还损失了羽毛。可是很快,它再次回到原点,又一次助跑,起飞,撞栏,落地,如此反复,直到最后一次,两爪侥幸抓住栅栏上面的横杆,继而身体迅速稳住,牢牢站定在栅栏上。然后它毫不犹豫,纵身一跃,飞落在院子外面了。

一只鸡能够享受这样的自由多久?这或许取决于我们。只要我们一天不敢下楼,小区都将是它的天下。这只母鸡会发现背后的奥秘吗?我不确定。一只鸡的小脑袋大概没有足够的算力分析出人类突然消失的原因,继而为他们再次出现而担忧,只能够它享受当下的愉悦。所以它根本不在意一举一动都被高楼里的人注视着,在它的前半生,窝在笼子里等待出售的时候,不也被无数人围观过了吗?如今风水轮流转,人类钻进了笼子,它挣得了自由。

但危险终究还是来了。鸡没有想到,我也没有想到,它的主人已经赶来抓它了。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穿戴着全副防护装备,手持一只撑衣杆,向母鸡靠近了。她开始大声呵斥,声音如此高调,以至于我总觉得是说给围观人听的,以免大家误会她冒着巨大风险是为了偷别人的鸡。骂完后她立即挥动撑衣杆,作势驱赶。可是鸡并不顺着她的意愿跑动,却只是向远处跳开一段距离,让木杆打不着。女人上前几步,鸡又跳开,也不跑远,只刚好落在打击半径外。女人突然急冲向前,挺杆直刺鸡身,不料鸡反应更快,转身扇翅助力,只一个瞬间已拉开距离。女人跑不下去,只好站定歇手。鸡也停步,回头面对主人。局面重回对峙。

此时已近晌午,阳光更烈了些,站在阳台上,能感到痒剌剌的热气。窗外金光漫天,普照到敌对的双方身上,浓烈得像副油画。不过平静没有持续多久,女人开始嘴里嘟囔着,声量却甚小,并不欲旁人听到。神奇的是,鸡仿佛听懂了主人的话,就势蹲下来,稍稍调整姿态,很快入了定,一动不动了。

它在下蛋,我立刻反应过来。难怪刚才它一直不肯跑远,肚里揣着蛋,剧烈运动下极易因蛋壳破裂而死。可此时正是捕获它的大好时机呀!原来这就是主人的盘算。我心里不禁紧张起来,暗暗猜度着她何时会出手。

然而女人显然颇有耐心。她紧握着木杆,以斜 45 度角撑持在地面,像一个古代的将军,显示着威严却又按兵不动,默默守候着。

时机,重要的是时机。不要鸡飞蛋打,要鸡和蛋兼得,就要等待那间不容发的一刻。就像和朋友吃饭,买单的时机必须不早不晚,太早了朋友还没反应过来,赢了面子可是钱包吃亏,太晚了被看出来蹭饭,难免被人看不起,丢了尊严,必得等到朋友刚刚掏出钱包时,大喝一声不许动,一边作势掏钱,可是正好手被某种神秘物体缠住,拔不出来,终于不幸被朋友抢了先,只好正色告诫道,下不为例。如此方得面子里子两全。

经过漫长等待,时机终于出现。母鸡耷拉下尾巴,昂起头,双腿一蹬,腹部霍地腾起,一颗白花花带着血丝的蛋出现在草地里。就是现在,鸡重担初卸,正是最放松的时候,此时发起雷霆一击,必有所得。何况女人还手握长杆,犹如英雄之宝剑,横扫纵劈,拨刺抡挑,如臂使指,必可助力主人旗开得胜。

正午的阳光已经有些刺眼了,即使草木林中,阴影也消退了大半,到处明晃晃,亮闪闪,世界宛如从一个漫长的梦中醒来。鸡欢快地咯咯哒叫着,一步一跳,越来越走远了。女人仍然撑持着木杆,站立原地不动,许久,她才慢慢走上前,弯腰拾起鸡蛋,收在衣兜里,随后转身离去。大约觉得有些热了,便把帽子和手套摘下,一手攥着,另一手横持木杆,步态飘洒,径直走出了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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