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标题,别以为我老年痴呆了。尽管今日,老汉我整整七十四,活成了“古来稀”,所幸还没胡涂到那份儿上。然,“我的生日是哪天”确实困扰过我。
事出有因,因了我青春十年的浪迹天涯,也因了如影随行的户籍制度。这事儿听上去有点绕,容我从根儿上倒起。
先说户籍制度,现如今已渐式微,但当年却是乾坤大法。户口本的一页纸,不仅注明了你的出生日、性别、籍贯、民族,重要的是标明了你的身份,是农业人口还是城镇户口抑或进了班房消了户口;而一应生活资料,如粮票油票布票等等,全凭户口发放。一个身份、一个生计,仅这两条就把数亿众生妥妥地拿住。若想挪窝儿必先迁转户口,户口跟着人走,没了户口你就成了“黑人儿”。
前面说了,我在20岁到30岁之间,走串了许多地方,身份几经改变,自然,户口也多次迁转。那时候没有电脑和复印机,办理手续全凭手写,遇上马虎的办事员,抄错资料或字迹了草在所难免;再者,迁移证犹如通关文牒般重要,必得悉心揣在怀中,也就难免汗渍污染。于是,一项重要数据--我的出生日期,数次以误传讹,已然不是原本的正日子了。
回想起来,出错的机会可能有这么几次。
第一次发生在1968年。春节刚过,我随55名北京中学生,去了云南西双版纳。他们是一群志愿开垦橡胶园的理想主义者,而我则是因为办了一份红wei兵文学杂志,被上面定为反动刊物正打算落荒而逃。他们为此行认真准备了一年多,而我却是在临行前三天才得知有这样一群志士。毫不犹豫地加入,匆忙得连户口都来不及转。也怕父母担心、干预,权且当了一回“黑人儿”,混上南行的列车。那年我年方二十。
我们去的地方是国营农场,只种橡胶不种谷物,享受商品粮供应的城市户口自然无比重要,于是,安顿下来之后,家人赶紧帮我转来了户口,否则我就成了“盲流”。那年月,农场里确有许多从内地逃荒而来的农民,他们没有身份处境卑微,被称作盲流。
第二次是五年后,理想主义者蜕变成“苦行僧”。左祸之下,农场的生存环境日趋恶劣,同伴们开始相继离去。我呢,生来体弱,十二指肠又不适饮食而溃了疡。在西双版纳,傣族人只吃糯米,交的公粮也是糯米,农场也就因此顿顿糯米。本来,被咱北方人称为“江米”的糯米,打年糕摇元霄,到了年节才有丁点儿供应,很稀罕。但若是天天吃可就要了命,那又硬又粘的糯米,吃得我呀直到今天还忘不了半夜胃疼、曲卷跪床的惨状!
七三年我回京探亲,溃疡已发展到需要手术的地步,母亲绝计不让我再回云南了。一九六九年她在干校眼睁睁看着父亲死去(医疗条件太差,肺病不治),她要力挽已然破碎的家,再不能失去一个儿子。于是,我又当了一回“黑人儿”,丢下户口滞留北京。后来,还是大哥利用出差的机会,在好友的帮助下把户口转了出来。
但,户口落在哪儿却成了问题。转回北京?没门儿!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母亲的一位老战友、太行山武安的原县委书记武叔叔前来探望。他得知我的处境,呵呵一笑道,这事儿好办!让娃儿跟我回太行吧。这真是柳暗花明,母亲在太行山上抗战八年,我也出生那里,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太行山更令我母子二人安心呢?
其实,不落户口也无大碍,因为我要去的是太行深处的一个山村,身份从国营农场职工降为农民。农民是二等公民,不发给粮票,自产自食生产队打的粮食。但于我而言就产生一个新问题,自家打的粮食只有玉米谷子之类的粗粮,我那已经快穿孔的十二指肠,实在是消化不起。好在房东郭大娘不是一般人物,她是这个三千人口大村庄的党总支书记,当年的抗日老英雄,俺娘还给她戴过大红花!郭大娘疼我胜过己出,第二天就叫她的大小子去镇上背回一袋白面。
山里人吃响午饭,常蹲在家门口、车道里聚众而食,一手拿俩窝头,一手捧一海碗小米汤,边吃边聊,宛若社交午宴。而我,躲在家里吃白面馒头,很想、却不好意思加入村民们的饭场。
更尴尬的是,我一个大小伙子,自己养活不了自个。山村很苦很穷,一个壮劳力一天工分满十分,虽不过块儿八毛,我却不可企及。虽有家里周济、大娘照顾,但长此以往不是事儿呀。
那几年我的户口在哪儿?似乎一直放在妈妈的抽屉里。
一日上县城,碰上峰峰矿务局招工,优厚的待遇让我记起吃商品粮拿工资的幸福,便瞒了大娘、一跺脚报了名。好傢伙!一下井就是四级工,工资一两百,比刚毕业大学生高出几倍。再看食堂菜单,海参鱿鱼随便点(当然,农民出身的矿工很少点,不是吃不起而是舍不得)。这天堂般的诱惑,让我离开了生活两三年的山村。当我把头月工资两百多元如数交给大娘时,大娘痛心地拍着大腿说,你咋下了煤窑?这让我怎向你娘交待!
当了矿工,身份变了,重新获得一等公民的户口。可是,我不知深浅,一脚踏进去方知煤矿不是天堂,而是地下三百米(我所在矿井的深度)!老矿工给我上的第一课:下了井,这辈子甭想再升坑(回到地面工作),除非你断了胳膊折了腿让人抬上去!后来验证,这是煤矿的一条江湖规矩,地下、地面的人员如阴阳两隔。
前面说过,老妈在太行山上抗战八年人脉甚广。我在矿上又巧遇一位老矿长,竟然是她的老部下。不过,这么硬的关系,也不敢坏了规矩,只不过帮我换了个工种,从劳动强度最大的开拓区,调到了需要一点儿文化、责任重大的通风区当了瓦斯监测员。如此,生肖为鼠的我,终究在地下钻了三年。话说回来,那时的老干部还真有底限。
现在回忆起来,我这七十四年经历或被经历的,最繁重的劳作、最险恶的环境、最苦闷的心绪,最刻骨的感悟,就是那三年矿工生活。伴我熬过那三年的,是一本没了封面的小说,左拉的《萌芽》!
1976年,十年动乱结束,秩序开始恢复、社会日益清明。我通过工人对调的形式,终于回到北京。最后一次户口迁转,把我的生日之误固化了。再加上我很少庆生,久而久之,正日子倒底是哪天,还真有点二乎了。
返城后某年3月20日,春光明媚。毕业后第一次回母校北京一零一中学参加校庆。突然,清晰地记起,我与这所1946年诞生在晋察冀边区的“红色中学”,虽不是同年却是同月同日生!上学期间,每逢生日同学们都会笑言,你可真有福气,连生日都沾了校庆的光!哈!真得感谢母校,帮我找回生日!
北京101中,我敬爱的母校。她赋于我荣誉感、责任心;她教我自立、忠诚、坚强;她能让13岁的顽童,成长为18岁的谦谦君子。我甚至写文章赞道,北京101中就是中国的“伊顿公学”!
母校的教育助我走过激昂、苦难、浪漫、困顿的从前!总之,能与母校同生日我暗自得意。
3月20日,写于74岁生日、北京101中学七十六诞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