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第一念”者得天机——禅与心学的至深汇合

《坛经》载,六祖曾对得法弟子南岳怀让禅师,引西天二十七祖般若多罗尊者的谶语(预言)说:“汝足下出一马驹,踏杀天下人。”这马驹,便是后来的马祖道一禅师。付嘱品中六祖又说:“吾去七十年,有二菩萨,从东方来,一在家,一出家,同时兴化,建立吾宗;缔缉伽蓝(建立修整佛寺),昌隆法嗣。”这二大士,从时间、内外协作关系和弘法影响来看,应是马祖徒孙黄檗希运禅师,及其在家得法弟子相国裴休居士。

禅宗自六祖后,开出南岳系和青原系两大系。禅宗五家,南岳系下开出临济宗(宗下又开出黄龙派和杨岐派,而合称“五家七宗”)和沩仰宗二宗,青原系下开出曹洞宗、云门宗和法眼宗三宗。五宗之中,以临济宗和曹洞宗影响最大,特别是临济宗,号为“临天下,曹半边”。所以南岳怀让、马祖道一、百丈怀海、黄檗希运、临济义玄这一系下来,以影响和呈现来说,可以说更可称禅宗法脉的嫡系正传。当然,这只是偏世俗标准的说法,在根本实质上是没有这一说的,五家七宗皆是正宗顿法。

而黄檗禅师,则是南岳系承前启后的大宗师,上承马祖、百丈之嫡传,下有临济之特出,弟子裴休居士整理的语录《传心法要》,在禅宗史上也堪称正法眼之准,影响深远。

费口舌说这些,就是为了让大家充分重视以下黄檗禅师语录中的这些话。因为其所代表的,便是正宗与正统:

诸佛与一切众生唯是一心,更无别法。……唯此一心即是佛。……但悟一心,更无少法可得,此即真佛。

佛与众生一心无异……唯此一心,更无微尘许法可得,即心是佛。

诸大菩萨所表者,人皆有之,不离一心,悟之即是。

自达摩大师到中国,唯说一心……一切诸法唯是一心,然后乃为佛乘也。

同是一精明,分为六和合。一精明者,一心也;六和合者,六根也。

如来现世……未能显一心法,故召迦叶同法座,别付一心离言说法,此一枝法令别行,若能契悟者,便至佛地矣。

从佛至祖,并不论别事,唯论一心,亦云一乘。

若约三乘教,即说有佛性、有众生性……若约佛乘及祖师相传,即不说如是事,唯指一心……

十方诸佛出世,只共说一心法,所以佛密付与大迦叶。

达摩从西天来,唯传一心法,直指一切众生本来是佛,不假修行。

从上祖师唯传一心,更无二法。指心是佛,顿超等妙二觉之表,决定不流至第二念,始似入我宗门。

只是一心门,一切人到这里尽不敢入。

这些,还只是摘录。可以看到,黄檗禅师苦口婆心,反反复复说到和强调的,就是个“一心”。并且以非常肯定和严肃的语气告诉学人,就是这个“一心”,便是所谓佛、顿悟、无上秘密,也即是所谓真心、自性、本体。裴休居士的序中也明白说黄檗禅师:“独佩最上乘离文字之印,唯传一心,更无别法。”所以禅的根本,就在这里;乃至一切佛法,论及究竟处,只在这里。

那么到底何为“一心”?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其中这句话:“从上祖师唯传一心,更无二法。指心是佛,顿超等妙二觉之表,决定不流至第二念,始似入我宗门。”这里黄檗禅师无意中为一心立了个对立的参照物:“第二念”。那么便可以说,所谓“一心”,就是“第一念”。那么什么又是第一念?只要明白第二念,则自然明白。

对于第二念,后世禅师其实已有很多明白的言说。如博山无异禅师讲:“有毫厘分别处,即是第二念也。有毫厘被世境牵引处,即是第二念也。亦不得置在无事甲(自己是自己的没事人、路人甲,指浑噩断灭状态)中,若置在无事甲中,即是第二念也。”密云圆悟禅师言:“杂毒入心皆落第二念。既落第二念,欲超生死、脱苦趣,岂不难哉?古人所谓:‘放过一著,落在第二。’”这是从正面讲,明白告诉我们分别就是第二念,起心作意皆是第二念;乃至一切思维意识,皆属第二念,黄檗禅师所以谓“当体便是,动念即乖”、“举心动念,即乖法体,即为着相”。这些话,很多人早知甚至很熟,却从未真懂。所以这里以“第二念”说,很多人应该就会恍然有所惊醒,而得以深入一层。

瞎堂慧远禅师又讲:“一念无分别,大智现前,如投水海中,如风中鼓橐(tuó,口袋)。且作么生分别?视之不见,听之不闻。觅他起灭处,了不可得。盖色盖声,普天匝地,通上彻下,无第二见,无第二人,无第二念。”大慧宗杲禅师又言:“苟能于经教及古德入道因缘中,不起第二念,直下知归,则于自境界、他境界,无不如意、无不自在者。”这是从反面说,即在第二念之外,隐隐指向“第一念”——不流至第二念、不落第二念、不起第二念,那么自然就是第二念的止、息、无。如此之后,又不是无事甲,剩下的唯一,便是回复到本来的那个简单平常而明明不昧、一觉虚通的“当下自然状态”。这个状态下的心境,因是天然本来、不假人意之源头,所以叫“第一念”;因浑然一体,不论自心本身还是心与境,所以叫“一心”。“一”,既是“第一”也是“合一”。同样的,这里以第一念讲,很多人应该也会凛然一惊,而亦得深契一层。

总之,第一念,即是所谓先天、天意、天机;第二念,则便是后天、人意、人机。天人两分,便是以第二念为界;天人合一,即是以第一念为门。所谓第一念,其实只是虚念,故又称“无念”,六祖云:“无念为宗”、“悟无念法者,万法尽通;悟无念法者,见诸佛境界;悟无念法者,至佛地位。”所谓一心,其实只是空心,故又称“无心”,黄檗禅师所谓:“直下无心,本体自现”、“但能无心,便是究竟”。无念,是无第二念;无心,是无第二心;本是一回事。所以本体真正是“直下便是”,只需要“直下承当”,就算直指如是仍不得契悟,问题也不在这里,也要晓得须从这里参究进入。

我们再来看一些黄檗禅师对一心的展开描述,然后回到当下本来自对照下这个状态,自己看看是不是。注意要参照,这即是深入体认的机会,而不只是为了证明:

此心无始已来,不曾生不曾灭,不青不黄,无形无相,不属有无,不计新旧,非长非短,非大非小,超过一切限量、名言、踪迹、对待……犹如虚空,无有边际,不可测度……此心明净犹如虚空,无一点相貌……

佛与众生一心无异,犹如虚空无杂无坏。如大日轮照四天下,日升之时明遍天下,虚空不曾明;日没之时暗遍天下,虚空不曾暗。明暗之境自相陵夺,虚空之性廓然不变,佛及众生心亦如此。

内如木石不动不摇,外如虚空不塞不碍,无能所,无方所,无相貌,无得失。

本佛上实无一物,虚通寂静,明妙安乐而已。深自悟入,直下便是,圆满具足,更无所欠……此本源清净心,常自圆明遍照,世人不悟,只认见闻觉知为心,为见闻觉知所覆,所以不睹精明本体。但直下无心,本体自现,如大日轮升于虚空,遍照十方更无障碍。

此灵觉性,无始以来,与虚空同寿,未曾生未曾灭,未曾有未曾无,未曾秽未曾净,未曾喧未曾寂,未曾少未曾老,无方所无内外,无数量无形相,无色象无音声,不可觅不可求,不可以智慧识,不可以言语取,不可以境物会,不可以功用到。诸佛菩萨与一切蠢动含灵,同此大涅槃性。

湛然圆寂,心境一如。

心如日轮常在虚空,光明自然不照而照……

当下之觉的状态,本来就是“空寂”与“虚通”的,佛法种种相关言说,无非就是落在这里。若真能对此深信不疑、直下承当,便虽然“事非顿除,因次第尽”,业障之消还需要个过程,但你就不再是“修行”,而成为“保任”——悟后的保守不失、存养扩充。这就像坏习惯,坏习惯的扭转终不能只靠透彻明理,终需要在透彻正理后,遵循正念而自然慢慢瓦解其惯性,而不用再跟坏习惯较劲,费力而不讨好。但道只是这个道,坏习惯时是这个,好习惯时也是这个,改变的只是习惯而不是道,道只是随之而不断更加精明透脱而已。守道不移则正是方法,直至纯一于道而含摄万象,彻底解脱而与天地冥一。赵州禅师所谓:“不异旧时人,只异旧时行履处。”

这就告诉我们一个极重要而关键的道理:道难悟,其实不是难在其难,而恰是难在其易;不在难而不易得,而恰在易而不肯认。世间法和出世法的根本区别,就在这里。我们可以细回味下,后者可确实比前者难多了。前者虽难,还算有个确实的路径;后者则犹如骑驴找驴、拿着钥匙找钥匙,没有一个恍然发现、犹如脑筋急转弯式的一转,是永远不会找到的。所以禅宗的悟,才叫顿悟,所谓恍然大悟。所以禅宗那些机锋,等你恍然明白,才那么像个脑筋急转弯,就像陆亘大夫问南泉禅师:“古人瓶中养一鹅,鹅渐长大,出瓶不得。如今不得毁瓶,不得损鹅,和尚作么生出得?”南泉召唤陆亘,陆亘答应,南泉道:“出也。”出来了。陆亘从此开解。我们的脑袋就是这只瓶,而自己养了多少出不来的鹅。

因为这易与简单,所以一心又叫“平常心”,马祖所以云:“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马祖传下的核心教法,所以是“即心是佛”,大梅法常禅师一听便悟。因为这易简与不肯认,黄檗禅师所以感叹:“只是一心门,一切人到这里尽不敢入。”“趋者不敢入此法,恐落空,无栖泊处,故望崖而退,例皆广求知见,所以求知见者如毛,悟道者如角。”临济禅师也感叹:“愚人笑我,智乃知焉。”王阳明也感叹:“说与世人浑不信,却从身外觅神仙。”而终不能明黄檗禅师所谓:“众生着相外求,求之转失。使佛觅佛,将心捉心,穷劫尽形终不能得。不知息念忘虑,佛自现前。”

那么就有一个问题,此一心顿门,本来是人人直下便是而可以直下承当的,至简至易,为什么众生却终是不肯、不能承当呢?问题恰恰就出在黄檗禅师所谓的“不决定信此是佛”,你有疑,很多很多的疑,就算看了我这些掰开揉碎了讲的,也还是如此。而这些疑,何尝不是第二念呢?何尝不是因此造成了阻滞碍塞,而不得解脱通达呢?对此要么通达于理而扫除理障——可惜多数人没这个天资,要么是坚凭信根而只管行履——可惜多数人也没这个福报。佛教“五根”之中,第一就是“信根”,禅宗第一的要求也是“立决定信”,可惜众生多是信根浅薄的。最后剩下的唯一可行的中间办法,也只能是明白这些疑亦是第二念,而可以不去明白,亦皆休去歇去。

这里要真正明白,道不是“修得”,而在“识得”。禅宗顿悟的秘密,便在这里。问题不是道离人们很远,人们找不到;而是一直贴身,却不认识。石头希迁禅师偈所谓:“从来共住不知名,任运相将只么行;自古上贤犹不识,造次凡流岂可明?”所以古德云:“道不属修,不属不修。若言修得,修成还坏;若是不修,即同凡夫”、“修行无别修,贵在识路头;路头识得了,生死一齐休。”修行成就,修行与成就的不是道,道不属修与不修、不在成就与不成就,而从来、本来如是;修行与成就的只是“道果”,是把道从缠缚中解脱出来,只是“离相”显道,而非有个道可得,不可得本身才恰恰是道。本篇所讲,目的也正在“识得”二字。对此黄檗禅师还有些直截了当的话,非常珍贵,可以用来加深契会:

学道人若不直下无心,累劫修行终不成道,被三乘功行拘系,不得解脱。然证此心有迟疾,有闻法一念便得无心者,有至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乃得无心者,有至十地乃得无心者,长短得无心乃住,更无可修可证,实无所得,真实不虚,一念而得与十地而得者,功用恰齐,更无深浅,只是历劫枉受辛勤耳。造恶造善皆是着相,着相造恶枉受轮回,着相造善枉受劳苦,总不如言下自认取本法。

此心是本源清净佛,人皆有之,蠢动含灵与诸佛菩萨,一体不异,只为妄想分别,造种种业果。本佛上实无一物,虚通寂静,明妙安乐而已。深自悟入,直下便是,圆满具足,更无所欠。纵使三胝精进修行,历诸地位,及一念证时,只证元来自佛,向上更不添得一物,却观历劫功用,总是梦中妄为。故如来云:“我于阿耨菩提实无所得,若有所得,燃灯佛则不与我授记”。又云:“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名菩提”。

世人闻道诸佛皆传心法,将谓心上别有一法可证可取,遂将心觅法,不知心即是法、法即是心,不可将心更求于心,历千万劫终无得日,不如当下无心,便是本法。如力士迷额内珠,向外求觅,周行十方终不可得,智者指之,当时自见本珠如故。故学道人迷自本心,不认为佛,遂向外求觅,起功用行,依次第证,历劫勤求永不成道;不如当下无心,决定知一切法本无所有,亦无所得,无依无住,无能无所,不动妄念,便证菩提。及证道时只证本心佛,历劫功用,并是虚修。如力士得珠时,只得本额珠,不关向外求觅之力。故佛言:“我于阿耨菩提实无所得”,恐人不信,故引五眼所见、五语所言,真实不虚,是第一义谛。

虚云老和尚所以说:“修者凶器,不得已而用之。”不得已在哪里呢?就是大慧宗杲禅师所说的:思维意识是人的“熟处”,无始以来用得太熟,早已成为惯性,这惯性即所谓业力。而般若一心虽然贴身简易,但因为无始以来一直不用,所以成为人的“生处”,因而就算给你直指出来你也不认得、不当回事了。因为思维意识是趋向“有”的,有又总是关系着长短大小、形状颜色、东南西北、过去未来等的,那么对无形无相、无声无色、无空间时间的道,又怎么可能明白和接受呢?这就是要害所在。所以迷悟之间,一切问题就是“熟处太熟,生处太生”;一切解决问题的办法,也都是为了“生处转熟,熟处转生”。所谓钝根利根,也不过就是这生熟上的业障深浅。但道终是不在修上,以为道在修上即落根本虚妄,早晚落在有所得,而但有所得皆是相。而是就如结石病,先要软化和打碎,即是所谓修,然后才能排出,则一气流通、虚寂本性自然回复,仅此而已。总之那六个字:不离修,不在修。

第一念是虚念、无念,同时也可以是实念、有念。虚念无念是第一念之体性,实念有念则是第一念之机用。道之本体随缘起用,随缘刹那所起之第一念,即是这机用;稍作思量则就是利害之心,即落第二念。这机用所以出自本心,同时现象证明又有着直截明白的是非善恶之断——一件事从道德上对不对好不好人当下其实都知道,而道德终究是世事最终的真理,王阳明所以称为“良知”。所以心学与禅高度相似,阳明子却言差别“只在毫厘之间”,就是因为第一念之虚实,两家皆备;但禅宗偏于体,而心学偏于用;因而本无不同而殊途而行。其同即是一切究竟学问最深的秘密,其异即是心学最深的秘密,其所以为儒家。禅与心学,即在这第一念的至深处汇合。离分别而能有分别之用,此即机要。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真意即在此。王阳明所谓“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又所谓“知是心之本体”、“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巧处则存乎其人”,真意即在此。所以第一念,就是天与人、出世与入世、体与用,那个最深的枢机。

皈依“第一念”者,天机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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