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的疲弱
郑国人仅仅因为几根羽毛就跟晋国闹掰,这个理由在现代人看来多少有些无厘头,不过在当时也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借口。但借口毕竟是借口,把持郑国政局的那些人也都不是小孩子了,如果没有充分的考量,恐怕也不会这么任性地做出如此的决定。
在做这个决定之前,首先要考虑到这样做的后果。我们知道郑国的地处中原要道,往往要仰仗大国的鼻息而生存,即便如此还是动辄得咎,一旦某个大国心情不好了,就总会找郑国的麻烦。如果不依靠一个强国的保护,郑国恐怕是很难生存的。
如今郑国既不依附楚国,又想要跟晋国闹掰,他就应当考虑一下晋国会不会找自己的麻烦。而这一点,郑国的前任执政子产,已经进行过多次试探。子产执政期间,曾多次不顾劝阻冒犯晋国,每次与晋国发生冲突的时候,游吉都会在一旁为他捏一把汗。但子产对晋国人的脾气太了解了,他清除的认识到,在当今的局势之下,恰恰是晋国迫切地希望得到诸侯的拥护,反而诸侯对于霸主的需求并没有那么要紧。诸侯背叛晋国,晋国人拉拢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大动干戈?子产能够耐心地跟晋国的公卿大夫叫板,而不是直接宣布背叛晋国,就算是已经很给晋人面子了。
楚国就更不用说了,因为楚灵王的过度进取,引发了一场叛乱,再加上吴国人的一再侵扰,经叛乱得位的楚平王一心只想保守家业,成天想着别让别人打进自己家门来,根本就顾不上北方的事务,郑国归谁不归谁也不是他能操心的事情。
柏举之战后晋楚两国双双跌落泥潭,彻底打消了郑国人内心的疑虑,于是在第二年,刚刚参加完召陵会盟的郑国就公然叛晋。这个转变看似突然,但却并不出乎人们的预料,就连晋国人恐怕也早就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诸侯对晋国的离心,在晋昭公即位初年就已经有所显现。晋国为了挽回败局,不得不在平丘举行会盟,连拉带扯勉强保住了盟主的位置,但却没有留住诸侯的心。在此后的几十年间,晋国在几次大的历史事件中不负责任的表现,更是着实让诸侯寒心。
中原大火
晋国对待诸侯的蛮横和不负责任同样给郑国带来了不小的伤害,在这期间就发生过几件让郑国人很不愉快的事情。其中的一件发生在晋顷公二年,也即公元前524年。那是一个多事之秋,在此之前,据说大火星和彗星同时出现在天际上,人们便预感到将会有一场遍及中原的巨大火灾。果然到了这年的五月,中原各国,包括宋、卫、陈、郑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火灾。
中原大地发生了如此重大的安全生产事故,按理来说,晋国作为盟主,当富有义不容辞的责任。然而有鉴于几年前为援助宋国火灾而举行的那次失败的会盟,晋国竟然对如此重大的灾害无动于衷。不仅如此,晋国还对郑国的国内事务横加干涉。
当时郑国为了救灾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为了防止火灾殃及他国使者,子产派人看守馆舍,禁止各国大使随意出入,又将新近前来行聘的使节劝返回国,其中也包括晋国投奔而来的公子公孙。与此同时,子产还打开武器库,将兵器分发给士兵上城楼戍守,以防别有用心的人趁机偷袭。
子产在灾患时刻实行的应急措施合乎情理,但却引发了晋国人的不满。在他们看来,郑国强行驱赶晋国公子公孙,又分发武器加强守御,这显然是对晋国的挑衅,因此特地派人前来责难子产。子产也毫不客气地回应道:“上天降下灾难给郑国,你们不过是在口头上表达一下忧虑之感,而我们可是深受其害的。灾难已经如此深重,若是有人再趁火打劫,想来图灭郑国,对我们来说可是灭顶之灾,真到了那个时候,你们的忧虑还准备说给谁听呢?”
子产义正言辞,让晋国使者哑口无言,便也不再追究,就又仿若没事一样,不再理会郑国的事情。经过这么一件事,郑国上下算是彻底看清了晋国人虚伪的面目,对于晋国也就没那么上心了。而且从子产的话里,似乎也可以咂摸出一股对晋国不信任的味道,想要图谋灭郑的恐怕不是别人,很有可能就是晋国。
游吉的苦闷
子产去世后,接替其担任执政的是子大叔游吉。游吉是一个很宽厚的人,不像子产那样锋芒毕露,在与晋国打交道的时候,往往会因为触怒对方而不敢表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王子朝之乱爆发的时候,有一次游吉陪同郑定公到晋国访问,期间范鞅曾向他询问过对王室内乱的看法。游吉很清楚这场内乱的起因,知道王子朝是占理的,而且他对于王子朝实际上也很是同情。但他又明白晋国的立场与自己正好相反,便只能含糊其辞地说道:“老夫连自己家的事情都管不好,哪里还敢操心王室的事务?这些本该就是你们这些大国操心的事,至于你们是什么想法,我们也不敢打听,还是您自己拿主意吧。”
游吉一意迎合晋国,就必然会损伤郑国人的利益,从而使得游吉这个执政实际上就被孤立了。到晋顷公去世的时候,游吉只身到晋国去吊丧,并参加送葬。魏绛很是不满意,就派士景伯诘问郑国为何失礼。
游吉感到了莫名的尴尬,因为在当年的记载中,似乎除了郑国之外,其他诸侯都没有派人参加顷公的葬礼。而即便是郑国,作为执政的游吉也使唤不动手下的人,只能自己动身前往,可见国内反对的声音也是很大的。他顶着国内的压力,以执政之尊完整地参加了吊丧和送葬的仪式,其规格和重视程度不可谓不高。然而就是这样的良苦用心,却得不到晋人的体谅,反而还造人诘难,游吉内心可谓是五味杂陈,满腹的苦楚不知该向何人诉说。
新起点
这种苦楚和辛酸,恐怕也就是他能够忍受了。游吉在无比的苦闷之中走完了这一生,接替他执政的是一个叫驷歂的人。驷歂对晋国向来没有好感,他的父亲驷乞在接掌驷氏宗主之位时,差点因为晋国人的干涉而出亡,若不是子产在其中交涉,驷乞以及驷歂恐怕早就流落他乡了,也就不会再有驷歂今日的执政地位。因此在他执政的第一个年头里,郑国就放弃了游吉的绥靖态度,公开叛离晋国,开启了诸侯纷纷独立的潘多拉魔盒,使得晋国的霸业就此彻底终结了。
如果我们细细检视这段时间的国际政治的话就会发现,诸侯叛离晋国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这其中有三个重要的节点:第一个节点是晋楚弭兵,诸侯由此对晋国开始懈怠;第二个节点是楚灵王之死,诸侯背叛晋国的迹象开始公开化;第三个节点则是吴军入郢,诸侯彻底脱离了晋国的约束。
也即是说,诸侯是否亲附晋国,与楚国的兴亡有着巨大的关联。第一个节点之后,因为晋楚进入和平时期,诸侯对待晋国便不那么勤勉了。但因为楚国在弭兵会盟的过程中占了不少的便宜,反而自信心膨胀,其对列国的态度也不怎么和善。人们因为害怕楚国,希望借助晋国的力量保护自己,因此叛离的表现不明显。在这个时期内,除了鲁国因为有范氏的保护比较猖狂之外,其他的诸侯与晋国的关系都还算和睦,晋国对于诸侯还是有很强的约束力的。
自第二个节点开始后,楚国一下子陷入了衰弱,经叛乱上台的楚平王政策趋向保守,对待诸侯的态度有所缓解。因此诸侯对于晋国的需求也就下降了,从而出现了诸侯皆叛的局面。晋国通过平丘会盟震慑诸侯,其结果看起来还算有效,但其功劳却还要算到楚人的头上——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次的内乱并不能彻底打垮楚国。诸侯因为担心楚国复兴,便只好与晋国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只要晋国稍稍敲打一下,就马上能调整他们的轨道。
而此时发生的第三个节点,则是彻底地把楚国打垮了,诸侯也就完全失去了依附晋国的理由,从而形成了彻底叛离晋国的土壤。因此从这个角度上说,召陵会盟打破了自弭兵会盟以来,晋楚之间长达四十年的和平局面。但弭兵的终结,带来的并不是晋楚争霸的新高潮,反而是因为会盟的失败,宣示了自齐桓公开创霸业模式以来,长达二百多年的争霸模式已经不再符合当时的环境,行将退出历史的舞台。
而巧合的是,如果将齐桓公的召陵会盟作为霸业模式的开端,晋定公的召陵会盟则是为这种模式画上了一个句号。在这个起止点之后,人们看到的将会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时代,一个以领土国家为主要形态,以兼并为战争目的全新时代。
然而总还是有人看不到这样的趋势,一直以来,他们艳羡着晋楚两国在春秋历史上扮演的光辉角色,却始终插不进手,只能躲在一旁咿呀嗟叹。而如今,晋楚霸业终于谢幕,诸侯纷纷脱离两国的控制,他们便想要拾起晋楚两国的残羹冷饭,继续收拢那些离散的诸侯,试图开创霸业模式新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