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延松的案子说好后天就要开庭了，地点不在他关押的黄州看守所，却定在案件管辖地凉山县看守所内，疫情期间，为严防死守不得已而为之。
前几天，凉山县法院刑事审判庭的书记员已正式通知过一次，怕有所遗漏上周五的时候又补充提醒道：辩护律师一定要在开庭前三天之内做核酸检测，带上检测正常的报告单以及三天内具体行踪的真实记录方可参加庭审活动。至于别的，因为是专职律师，就不用仔细叮嘱了。我问亲属是否可以前来旁听，书记员说坚决不行。我说只进去一个人行不行？书记员说一个也不行。这个案子九个被告，一个被告来一个旁听的就九个人了，风险太大。请转告亲属，疫情期间特殊情况望能理解并配合。我便不好意思再三提出要求。赶紧把不能旁听庭审的意外情况电话微信告知延松的妻子和兄弟侄儿。让他们取消千里迢迢从陕北过来旁听的打算。
周末借看守所比较空闲，又一次去会见了延松，告知他开庭的具体时间，以及应该注意的相关事项。临了又不无遗憾地告知他，因为疫情原因，亲属无法到庭旁听的事情，他倒是十分冷静的表示了理解，这让我暗自敬佩，觉得自己有点多虑了。
我的多虑不是自找的。延松因为一个十分普通的刑事案件，涉嫌寻衅滋事罪而被捕，已经关押在黄州看守所近七个月了。媳妇十分想念他，对我说天天都在盼着开庭审理这一天能见上他一面，那怕一句话不说，只要看上他一眼也心甘。谁知等来这样的结果，开庭定在看守所内还不准亲属旁听。肯定连远远看上一眼的机会也没有了。我以为延松会非常失望，甚至会愤怒的提出许多疑问，包括法院为什么不创造条件，想办法寻措施来保障亲属参与旁听的合法权利，那怕让前来参加旁听的亲属自己出资解决防护问题又有何不可呢？如果延松提出这些要求，我恐怕得费许多唾沫星子来解释了。还是延松识大局、明事理，也算把我饶了。大热天的，至少让我提前半小时走出看守所。可当我结束会见，迈出会见室的那一瞬间，听见延松轻声说：“不让旁听也好，免得路途遥远累着小凤，她现在负担太重，还要管我儿子，看见我这样该有多伤心⋯⋯”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般。
我不由回过身，瞪大眼睛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被告人延松：五十多岁的年龄，差不多快秃顶了，低矮的个子，瘦削的身材，脸上布满细小的皱纹，唯有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透着灵动的光芒，这目光既饱含精明、又凝聚着真诚。我在心里暗自回答了一直以来的那个疑问。怪不得这个有不少前科在身的老男人，为什么惹漂亮的小女人疼爱。他不只是情商很高，更对他所爱的女人有着与众不同的一往情深。
二
记得第二次在看守所会见他时，恰巧我耳孔里有点痒，延松递过来一个比火柴梗稍大的小木屑让我掏耳朵。我拿到手里仔细一瞧，不禁眼前一亮，那分明是精湛的工艺品呀！不到二寸长、差不多麦杆粗细，一端是米粒大小、光滑圆润的木勺，另一端是四棱状的雕刻，顶端是正方形通过四个斜面收缩后形成的小正方形，棱角分明，坡面均匀、细腻光滑，还勒有三道明显的装饰凹线，在四棱杆与木勺之间，以圆柱形状连通，真是巧夺天工。我问他这是从那弄来的，他回答说，这是他用手工制作的。
我自然不大相信，看守所是啥地方，什么工具都没有，你咋制作。延松看见我狐疑的目光，微笑着真诚的说，就是我弄的。捡了床板边上碰岔了的一块小木楂子，我用二十天时间叼空弄的、就凭这双手又扣又掐又磨制成的。我有点吃惊，便说：真是能人一个！反正闲着没事，权当修行修炼，还弄出个工艺品。
延松说：你拿着吧，再过几天就是小凤生日了，这就是我给她精心准备的生日礼物。你回去后用特快专递专门给邮寄过去，顺便写几句祝福的话，代我祝她生日快乐。随后又告诉了小凤的联系方式。
原来是这么回事，你个延松也机灵过头了吧！你一片痴情虽然令人感动，但这不是把律师当红娘用么？我说这可不行，这个弄不好还得给所领导请示一下呢！他说：你也太认真了吧，一个耳朵挖挖也值得请示！又不是捎书带信搞没名堂的事。你让所长看见了说不定像火柴梗一样捏折顺手扔垃圾桶去了，那多可惜！求求你了，这个忙你一定得帮。要不，你别寄了，自己留着用，当作你我的念想。咋样，这总可以了吧？
我还是有点犹豫不决，知道那是托词，我如果用了，这个“工艺品”估计就失去了它的应有价值，就如同把珍珠当石子一样。思考再三，还是没有直接答应他。但突然想起，当初聘请律师的费用，虽是他的二哥拿来，但听说是他的老婆给的，那人叫余红霞么，今天怎么又崩出来个吴小凤呢？谁到底是延松的女人呀？时间还早，我便和他聊起了他的过往、家庭和感情生活。聊的时间太久了，后面还有人等着会见。一着急，也不知怎么就把那个工艺品夹在材料之中带回了律所。
三
那日聊天得知，原来这王延松年青时比较张狂。他虽没有细说，但手头的起诉意见书显示，二十多年前，他因为故意伤害、敲诈勒索、非法拘禁等七个罪名被当地公安机关抓捕，检察院提起公诉，被法院认定五个罪名成立，曾判处十四年有期徒刑。经过屡次减刑后，实际服刑九年后回归社会。但后来又因交通肇事罪，被判有期徒刑两年，缓期三年执行。这次所犯寻衅滋事罪实际上也是六七年前的事了。据他自己介绍说，十年前他出狱之后，曾痛下决心重新做人。依靠人脉关系的资助和自己的辛勤努力，经营企业，承包林地，虽历经许多坎坷，但守法经营，不惧磨难，正待有所收获时，不料在宁夏出差时，因疲劳驾驶而发生车祸致一人死亡。此事以给予受害人巨额赔偿达成民事和解，刑事判处缓刑后了结。
这次他被黄州公安机关抓捕是以涉黑涉恶案件的主犯之一开始的。这对他来说既是晴天霹雳，又觉莫名其妙。好在随着侦查工作的深入开展，查明他并不涉黑涉恶，只涉及一个极为普通的刑事案件。那是他和其他嫌疑人为维护自身股东合法权益，釆取了阻断交通的过激手段，结果是对方把挡路的车辆掀翻，给自己造成了损失，双方虽有短暂对峙，但及时报警并无人员打架斗殴或者受伤。案件虽为寻衅滋事罪，但在律师看来似乎根本就不构成犯罪。但延松还是签了认罪认罚具结书，鉴于延松成立自首，而且认罪认罚，检方的量刑建议仅为有期徒刑一年。如果仅此一罪，延松被判决之日，估计离服刑期满也就差一两个月了。怎奈他会被法院按数罪并罚处理，原来的缓刑要合并执行实刑。这样一来，延松在宣判后，还需服刑两年左右。即便律师的辩护意见得到法院釆纳，至少仍需服刑一年多。
延松在那年出狱后不久，与余红霞相识相爱。二人没有登记结婚，也没有大摆筵席，但却生下了一个儿子。余红霞是个什么样的人，两个人的情感生活到底怎么样，延松没有来得及介绍。我只是通过电话听余红霞说：老王这个人心底善良，有情有义。拜托任律师了，你一定要全力以赴救他。他这个人品行特好，不可能涉黑涉恶的，黄州公安一定是弄错了。任律师，老王的事就全靠你了，这次律师费是我筹凑的，后面如果还需要，我是没有办法了，孩子还在病中⋯⋯然后我就听到了她的哭泣声。仅此一通电话，我便感到了她对延松的情深意重。可是延松牵挂的好像只是那个吴小凤，她又是咋回事呢？
王延松介绍说：与余红霞的同居关系维持了七八年之后，由于两个人都是强人难免各行其是互不相让而终结。因为没有登记结婚，故也省了离婚的繁琐。男孩童童由他抚养，也不用余红霞拿抚养费，两人分道扬镳。这个吴小凤是二人欲分未分之际认识的。吴小凤小延松二十二岁，在政府物价质检部门工作，是一名公务员。此前曾有过短暂的婚姻，没有生育子女。吴小凤喜欢饮酒，在一次偶然的相遇中结识了王延松，从此便不离不弃。其实二人仍然没有去进行婚姻登记就共同生活在了一起。延松这次被抓捕之前，吴小凤已有身孕，还抚养着童童。现在的辛苦辛酸便可想而知了，难怪延松是如此的牵挂她了。
四
话说与吴小凤的认识，起缘于王延松的那个工艺品挖耳勺。
自那日无意之中把挖耳勺夹带回律所，不由想起延松的叮嘱，这个红娘不当也得当了。打了个电话给吴小凤，说明情况并作了自我介绍，想问清具体地址以便把那个凝聚着万千情意的小玩意邮寄给她，以表达延松的真诚和隆重。谁料吴小凤说她过几天还要下黄州城里来，就不必麻烦了，心意已领，好感动。然后主动要求加微信以方便联系，这个不好拒绝，当时便加了。谁也没有料到，这个微信加的，把个红娘的角色从此坐的实实的，逃也逃不掉，拒绝又不忍心。律师的业务范围里并没有这样的义务，但就成人之美而言，似乎又本同一理。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吴小凤与王延松的一个侄儿来黄州给延松送换季衣服、还有一些其他东西，顺便来到律所看望辩护律师，带来了好多陕北的土特产，还有高挡的香烟。我小心翼翼地把那个早就装在信封里的宝贝亲手交给她，明知吴小凤的生日已过，仍然再次代延松表达了他的生日祝福。吴小凤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显得格外有精神。当得知已和检察官签了认罪认罚具结书，量刑建议仅为一年有期徒刑时，她眼里涌出了激动的泪水。尽管悲喜交加，仍不失优雅的气质。我告诉他延松啥都好着呢，就是想看书，她要了书名，便很快离开了。
某一日，吴小凤大约是酒喝高了，短视频一会一个。内容是别人为难她，她很苦，为了王延松她豁出去了！第二天又道歉说，实在对不起任律师，发了不该发的东西。
又一日，询问王延松的情况，她说她非常想念他，钢笔写的短信拍个照片也发了过来。我说看守所不能使用手机。她说背熟了转达给他。
再一日，酒又喝多了。吴小凤的微信上连续是流泪难过的图像。还让转告王延松，那怕三年五载，她也等他。有点海枯石烂心不变的意思，说她绝不会做出对不起延松的事，让延松放心。
再有一日，拍了张在广州火车站的照片，提着大包小包，说她为了增加收入养家糊口，正利用长假做服装生意。这都是为了孩子和那个家。还埋怨王延松不该老是捎信带话的要香烟，难道不知省着点花！我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吴小凤的微信内容全都在，我没有删。只等此案判决发生法律效力时给王延松看了便全部删除，就算尽到“红娘”的最后责任。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眼前正愁的，就是大后天的事。这个吴小凤，真拿她没有法子。
昨天下午告诉她人家法院不允许旁听庭审的决定，王延松那倒是消停了，可吴小凤怎么也笼挂不住。她听说在凉山县看守所开庭，便告诉我她打算头一天就赶到凉山看守所门口，来个守株待兔，不信就见不上老公一面。我说那也未必能成，人家法院可能是提前一两天就把人提到凉山看守所里面了，你守也是白守。她听了此话又说，那她也提前下去守，往上提的时候不就看到了吗？就一眼，几秒钟的时间，下车或是进门那一瞬间也行。我说法院的法警去提人的出发时间、到达时间我们都无法知道怎么办？刚好你去吃饭、或者上厕所时人家进门了，你不是就错过了吗？那咋办，她说她就带点吃的喝的守在门口，寸步不离总行了吧。我还能说什么呢，看来怎么也挡不住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