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己之名,驭见敦煌

                              沙蚀残关

      中国古代的文人,可以算是这一个星球上的异类。尤其是中国古代的官场上,他们作为文官,却在文不在官。但作为一个异类,中国古文人却显示出了不可想象的能量。当玉带博冠腐化成泥后,用笔杆随性涂画的诗文,竟能将万里山河镌入人心,千年不朽。

      山寺成文,江河成篇,古楼成章。我曾在破晓时分饱览长江的壮美,也在烟雨时分窥探西湖的秀美,更在苍烟日暮下聆听古城的往事。在我的四周,人头攒动,绝大多数人的嘴中都在吟诵着那几首不必引述的诗歌。从书中幻景,在景中吟诗,这些诗在大多数人的孩提时代就能倒背如流,这些楼,景,山,早已在人们的心中自行搭建。等到脚力践行时,便带着对诗境的渴望寻景踏访。寻访童年的记忆,追寻内心的信仰,更多的是为了探究那向往已久的传说,我又何尝不是这样。

      中国古文人,就如一个出神入化的幻术师,能将一个个僻静的角落存入每一个人的内心。在他们褪色的衣袖中究竟暗藏着何种法术。

      诚然,我去阳关,就是冲着王维的《渭城曲》,一下火车,包上一台车便向阳关驶去。   

 



      车子在一望无际的戈壁上流畅的滑行着,除此之外空无一人,空无一物。除了零星散落的早已干枯的骆驼草。戈壁是空的,天也是空的,戈壁是面无表情,还有没完没了的风。正是这没完没了的风,吹着这没完没了的天与地。

      放眼望去,四周全是地平线,你望或者不望,它永远就在你的四周。让人在期待中绝望,在绝望中期待。我想,人的一生不就如这地平线一样,在绝望中重生,又在重生中绝望。人在其中,只有渺小,脆弱与无足轻重。所有的孤单,所有的寂寞,所有的痛苦全部汇聚于此,当它达到极致时,就会演变成形式上的辉煌,只是这种辉煌的背后往往给人带来无尽的寂灭之感。

      会有人相信,在这荒凉戈壁的不动声色背后蕴藏着某种绽放的可能,只是这种可能一直在孕育着,沉淀着,等待着。

      远望四周,仿佛出现了一座座绵延的山峰,心中不竟为之一惊,费力盯住一阵,才发现是幻觉而已。在这单调的戈壁滩上,连时间仿佛都是静止,似乎时间可以在任意一个断点暂停开始,如果不是路边偶然出现的电线杆,很让人怀疑正在行走的我们是否真实的存在,会不会是一场幻觉,会不会在前行的过程中忽然闯入到另一个世界。

 



      我一直觉得大西北是雄性的代表。粗犷的线条,浑厚的音律,干劲有力的呼吸。以此来区别南方的秀山秀水。我想,当一个男人与大西北相遇时,算不上什么。一个精致秀气的生命生长在南方,也算不上什么。可是把一个柔弱细致的生命放入这无垠的大西北时,会有多么强烈的冲突感。夸张的看,唐僧师徒挑着担牵着马肯定没有昭君抱着琵琶出塞的画面来的强烈。广漠的戈壁就如同雄性的内心一样,同样需要那一温婉的色彩,才不至于使自己的内心干涸枯竭。或许只有用那最轻柔的生命才能冲破这生命的厚重,产生天与地,阴与阳的平衡。

      “我爱什么…….在这苍凉的人世,什么就是我的宝贝”。

      车一路前行,终于来到阳关。

      大漠中有起伏和缓的小丘,沿着修好的甬路一直向上,拐过几道弯,便看见了那一座朝思暮想的汉代烽燧遗址,孤立的挺立在那一座矮矮的土丘之上。千百年来的风沙已将它消磨殆尽。我试图靠近它,试图揣摩他的纹路,试图从中找寻历史的蛛丝马迹,可是忽如其来的风沙横亘在我和它之间。瞬间砂砾与肌肤互相撞击,看不清眼前的一切。索性将头抬起来看天,漫天黄沙,风卷残云,在这样的世间中,忽然发现天不是天,地不是地,即便是巨人也成了侏儒一般。不一会儿,风停了,烽燧的重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更加多了一份苍凉与荒芜。

      我伸手抓起一把历史的尘土,那是千年前商贾,官员,流放者留下的印记。大漠依旧是大漠,戈壁依旧是戈壁,地平线依然悠闲的延伸向远方,依然只有红柳敢于和骆驼刺相爱。只是这尘封的土地不知有没有换来史官们的笔墨印记。史官们用自己的笔墨将厚重的二十五史雕刻在残破的烽燧上,却又被这诡异的风沙深埋在尘土之下。

      风沙肆起,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有,也看见了无。

 



      我看见了驼队的远去,看见了中原慈母的白发泪,看见了江南春闺的殷切遥望,看见了湖湘儿女的哭泣,看见了故园柳荫下的诀别,看见了将军的怒目圆睁,看见了和亲公主的回眸,他们都随着风毅然决然走向大漠的深处,都被这风云淹没在了层层的黄沙之下,随着一阵风,涣散成一片云,飘向了它来时的方向,最终消失在了漫漫的历史长河中,直到再也不见。 

    年少不识王维诗,读懂已逝少年时。

      我曾一度认为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这首诗,不过就是友人的离别。但是当我亲临阳关后我才发现,当你独处荒漠之与处孤独绝境中,你终会发现,这首诗写的就是生离死别。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一壶饮尽,不知何时再会。也许这就是永诀!再望一眼客舍外的青柳,看了看友人打点好的行囊,举起盛满的酒壶,喝了这杯酒,从此故人是路人。一定不能推却,也一定不会推却。

   



      这便是唐人的风范,他们不会悲叹洒泪,因为他们是内心是豁达的。他们的目光是长远的,人生道路是宽广的,他们将豁达的乐天豪迈融入了自己的血脉,又将乐天的性格写入了不朽的诗篇。亦如李白,高适,岑参,从他们豁达壮美的诗句中塑造出了一个有一个身形矫健,目光坚毅,神采自信的形象。 

      可是我却做不到,站在阳关的遗址前,内心不由自主的迸发出了一丝悲凉的心境。崩溃般的嚎啕大哭起来,可是大漠的风沙模糊了我的双眼,劈头盖脸的斜打下来,撞击在了我黝黑的皮肤上,仿佛要将这张脸打磨成一张生硬的砂纸。生疼生疼,这种疼与内心的疼却势均力敌。我不知道为何会产生这种苍凉的悲寂,是历史的共鸣,还是人生的委屈,或是某种特有的情感,还是由某种无形的力量在胁迫着我,让我成为这大漠中的孤独来客。也许我的前生就是一个流放者,那一刻我已西出阳关,再也不会有音讯,再也不会相见,只有这苍凉的大漠与荒芜的人生来容纳我一个人全部的悲凉与孤寂。或许只有那在风沙中伫立的胡杨知道我内心的苦楚。 



      临行时分,烽燧旁的农舍吸引我的目光,在荒凉的大漠之中,一棚翠绿葡萄藤顽强的生长着,葡萄的寓意是极好的,多子多福。我走近想一探究竟,到底是什么力量让它能在如此孤寂的大地上生根发芽结籽成果。可是害怕的我突然停住了向前迈出的双腿,我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终究,我还是没能逃离人生既定的宿命,该是启程的时候了。

      离别之前,我并没有听到清脆高亢的羌笛之音,也没有看到悠远西行的商旅驼队,不见也罢,反正这些都成为了西行孤客的哀音,也就让它们消失在着朔风之中吧!

      走吧,只怕风沙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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