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理性主义”这个词听着有点高深,其实就是两句话:“人类有理性,理性有局限。”
在波普尔看来,我们人类是一种“问题求解”的动物,无论是科学研究还是社会活动,都是这个模式:遇到问题,寻求解决方案,找到方案获得进展,但在解决方案中又会诞生新的问题。这个“问题求解”之旅就永远没有终点,是一种“无尽的探索”。
举个例子,为了解决堵车问题,我们修了更多的公路,但是路多了,买车的人就会更多,结果路上反而变得更堵了。
波普尔就是从这种问题求解的模式中,总结出了“批判理性主义”的思想,或者用波普尔的话来说,就是理性及其可错性。
理性体现在我们能够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可错性体现在,人类的办法总是不完美的,总会出现新的问题。人既是理性的动物,又是会犯错的动物。所以人类总是会一边进步,一边犯错,再从错误中学习。我们总是能够向前迈进,但又永远无法抵达绝对的真理。
在社会政治领域,波普尔要拒绝的,就是所谓“乌托邦社会工程”的理念。
乌托邦社会工程简单来说,就是认为人类可以依靠自己的理性,按照某种预定的蓝图去改造整个世界,创造出完美的社会。波普尔认为,将这种社会工程的理念付诸实践,往往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波普尔不反对一切社会工程,他批判的乌托邦社会工程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就是“整体主义”。这是一种空间维度和时间维度上的全方位规划:在空间上涵盖了所有社会领域,大到国家制度的设计,小到一个家庭的形态;在时间上,要从现在规划到未来,一直规划到终极的理想社会。
整体主义的规划工程有什么问题呢?那就是低估了可错性。比如,你想为一场考试做一个复习计划,那当然没问题。因为这是个局部的、短期的计划,出了错也很容易变通调整。今天进度没完成,明天少刷一会儿手机,就补上了。但如果你要制定一个整体的人生计划表,从毕业工作到事业发展,从恋爱结婚到孩子教育,把一辈子的大事小事全都安排好,这种环环相扣、万无一失的规划,肯定就行不通了。
社会也是如此。在波普尔看来,想要覆盖一切、规划一切的乌托邦社会工程不可能成功。但为什么还有人会去信奉这种不切实际的规划工程,甚至付诸实践呢?
因为这背后有一种观念非常迷人,叫做“历史决定论”。就是认为历史是被一个铁的规律所决定,只要我们要掌握了这个规律,就能制定出完美的蓝图来整体改造社会。
首先,波普尔认为,我们并不能发现那个历史发展的铁律,或者说人类社会发展的绝对真理。如果在自然科学领域,人们都无法找到永恒的真理,那么对于更为复杂、变量更多更不可控的人类社会,就更不可能找到所谓绝对正确的法则了。
其次,人类社会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人类的知识本身就是影响历史发展的一个重要变量,因此历史进程无法被决定。
比如有人说,如果马克思把自己的著作都藏起来不发表,说不定现在资本主义已经灭亡了。可惜马克思把他的理论公布于世,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就完全被揭露了,成了全人类的知识。工人阶级去学习,但资本家也可以学习,他们就意识到改良资本主义的必要性和紧迫性,他们就会去提高工人的工资和福利,改善他们的劳动和生活条件,这样一来就缓解了劳资矛盾,改变了至少是延缓了资本主义灭亡的进程。
所以在波普尔看来,一方面,我们并不能找到历史发展的绝对规律,另一方面,人类知识的增长本身也会改变历史的进程。那么,历史决定论在根本上就是无法成立的。
波普尔认为信奉历史决定论,会在思想上把社会发展的可能性封闭起来,塑造一个“封闭社会”的意识形态。而与封闭社会相对立的是“开放社会”,就是以开放的态度接受理性的批判。
当然,开放社会实际上也需要社会工程,但不是那种整体主义的工程,而是一种“零星社会工程”,或者说“渐进社会工程”,通过不断尝试和纠错的机制来实现社会发展。
对比一下,波普尔支持的渐进社会工程,和他反对的乌托邦社会工程有三个重要的区别:
第一,前者着眼于克服最紧迫的恶,而后者是要追求最终极的善。
第二,前者要寻求改善人们命运的合理方法,而后者也许有着极其善良崇高的意愿,但在实践中却可能加重了现实的苦难。
第三,从历史上看,渐进式的改良基本上能够成功,而试图整体性地创造乌托邦的规划,基本上都会引发悲剧,最终背离了自己当初的目标。
所以波普尔说,“缔造人间天堂的企图,结果总是造就了人间地狱”。他认为20世纪历史留下最深刻的教训之一,就是要警惕历史决定论的神话,防范“乌托邦社会工程”的实践。
我们知道,启蒙理性主义创造了无数伟大的成就,但它也繁衍出科学至上论和绝对真理观的倾向,这种倾向在20世纪初愈演愈烈。当时在思想界,对这种倾向的批判很弱势,被当成是异端。
波普尔的出现改变了局面,他从处理科学内部问题入手,颠覆了科学至上论,受到了爱因斯坦等著名科学家的赞赏;后来他的工作又进一步延伸到社会政治和历史的思想领域。不过,波普尔的批判并不是要颠覆整个理性主义传统,而是要修复和升级这个传统,最终形成了“批判理性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