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 青山 与梦想

和四十几岁的白居易、杜甫似的,近一两年我渐有发少不胜梳,和浑欲不胜簪之感。发际线后移,去理发,总有剪发的小哥建议我留个刘海儿。这才明白,何以我这个年纪的人,留刘海儿的又多了起来,还以为流行呢。还早在少女时代我就讨厌刘海儿了,看着别扭,无论脸如何地长,我都不听劝,固执地留着大光明。现在是真纠结了,发量少到难堪,少到我也有遮一遮的冲动了。

我小时候,发量特别多,每天早晨祖母给我编辫子都要感叹,手都握不过来了。我的老祖母热爱我的头发,她说那么黑,那么厚,那么油亮。我自己却觉着讨厌,因为发质有点沙,洗了头,就像一头小狮子,整个儿爆炸了。我做梦都想有周慧敏那样的头发,流水一样地柔顺,她穿着背带牛仔裤的贴纸,我贴在笔记本里。我的零用钱都用来买小人儿书和贴纸了,小人儿书是霍元甲和陈真,贴纸是翁美玲和周慧敏,还有米雪。和我年龄相仿的堂姐妹、表姐妹都有那样的本子,见了面交换着翻看。

无论我多不喜欢我的发,却总遇上人们夸它们:多么茂密啊,多么茂实啊,像是夸一块玉米地,或是树林子。夸得我窘迫起来,越发觉出这头发的倔强,额角鬓角的毛发毛毛躁躁,婆婆丁花似的,怎么梳都不服帖。现在倒体贴出人们的道理来,生命的茂盛值得那钦羡与歌颂,浓密的毛发就得那样夸。额角鬓角的那些毛发毛茸茸的多可爱呀,满是稚气,小孩子啊小动物啊不都那样嘛!毛的撸的,毛毛头发毛毛眼,阳光洒下来新鲜柔嫩的黄,微风吹过来轻舞柔软的黄,接收宇宙祝福似的,不毛之地可就没啥意思了。

古人形容美人,说什么春山、翠鬓、云鬟,不也差不多嘛,说的都是人年青,血气盛大。我以前总体会不好这类词,get不到春山、青山和美人有啥关系——要么是不懂青山,要么是不懂美人,要么是看青山还没能看出妩媚来。如今才觉出那份情致,眉若青山,眼如春水,是青在呼吸,是春在荡漾。青春的气息,青春的光彩,青春的湿润,青春的盛大都隐隐透出来。

第一次发觉美人如青山,是在张曼玉身上。几年前重看《旺角卡门》,伊一出来,那样的眉眼儿和头发,仿佛春日江南烟雨里远山的青翠氤氲。不由一阵心惊,是我老了吗?之前咋没注意呢,伊人出道时已是这样美,如此的清丽。真的是超爱曼玉,《花样年华》、《甜蜜蜜》、《青蛇》、《新龙门客栈》都是心头好,但一直觉得刚出道的她放在八十年代港星里并不出色,她的味道是后来的,一点一点地在时间里发酵,到了《花样年华》才满溢出来。

说美人差点儿忘了头发。俺们那嘎达,洗发香波流行前,洗发护发有种种稀奇古怪的做法,酸菜水,淘米水轮番上阵。一上学,小女生儿们相互嗅一嗅,哟,你家用的酸菜水,酸不拉几的。本来就不爱洗头,还搞这阵仗,不生虱子才怪呢。香波一出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没有不喜欢的,香波儿香波儿的叫着,那个稀罕劲儿啊,就跟稀罕秀兰邓波儿似的。东北话的儿化音用在这类词上,那感觉老好了。虱子跟着绝了迹,我老祖母用了几十年的豁齿篦子就此赋了闲,比旧日的美人还寂寞。

头油也是个奇怪的物事,讲究的小老太太喜欢。我老祖母一大早儿对着一面小圆镜照了又照,抿了又抿,稀薄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旧书里头姑娘爱用桂花油,我是没觉出丫头有多喜欢,倒是小子常偷着抹,欲盖而弥彰,打眼的紧,有了摩丝后更是正大光明地浪了起来。时髦的小子们,戴着蛤蟆镜,穿着大喇叭裤,拎个录音机,裤脚淌地走在大街(gāi)上,刻意甩几下油亮的前刘海儿,或拢一拢大背头。广东人见了会说那可是呢条街最靓的仔,俺们那嘎达管这种仔叫“二流子”,也是挺妙儿一词儿——就不曾有人见过“一流子”,反正我是没见过。

二流子们聚众跳迪斯科,还有一种奇怪的舞,擦玻璃似的——是的是的,就是霹雳舞。录音机里放着当年的神曲,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一把火——豁牙漏齿的熊孩子们跟着和唱,你爸我,你爸我。路边有年老的人,拄着拐,摇着苍白的头,感叹几声人心不古。人大概总是固执地活在自己的时代里,一老就觉出人心不古了。所以为了防衰抗老,我常提醒自己,人心真是太古太古了——祂不古我就得古。对了,那一年,大兴安岭一场大火,人们说就是这歌儿闹的。

烫发也是个隆重的事儿,除了街上痞里痞气的二流子,一年从年头忙到年尾的老娘们儿过年也得烫个头。老娘们儿,难听死了,小孩子不免想,为啥爷们儿的感觉(jiǎo)就比娘们儿好呢?可见这世界还是男人说了算。但不可否认,作为个体出现,“老娘”是强悍的,极具杀伤力,尤其是扬言打折(shé)你腿的时候。

老娘们儿或者“老娘”们扎堆儿去烫头,鼻涕拉瞎的孩儿们在胡同口打雪仗,闹腾够了就排坐在墙头上,等着娘回来。终于,“老娘”们叽叽喳喳结队走回来了,熊孩子们哈哈哈笑个前仰后合,清鼻涕飘来荡去,顾不得擦。不出所料,个顶个儿顶着个鸡窝回来,多少鸡窝啊!可咋整,本来就不咋好看了,这一捯饬还捯饬难看了。稍大些的丫头,也知道臭美了,正在屋里头制造灾难现场——烧红了炉钩子卷刘海儿,滋啦滋啦,哎呀哎呀,一屋子蛋白质烧焦味儿,一撩门帘子还以为炉子里烤着家雀儿,或者孵不出鸡仔儿的毛蛋。

毕业工作的那一年,街边发廊有了负离子直发。培训一结束,一起领了三个月的工资,对于我是一笔巨款。在邮局排长队给家里寄去六分之五,剩下的一举豪掷给天河一间发廊,实现我人生的一个小梦想:拉直桀骜的长发,从此也可放心说那是秀发。简直是千金散尽,咬牙切齿地给了钱,只当是见识了“万恶的资本主义”。回头看就觉着,能用钱实现梦想,简直是幸运啊!容易得,我都要嫌弃那梦想了,都不好意思再称之为梦想了。

我直发的样子,并不好看。所以,当梦想实现时一定要hold住,无论是惊喜还是惊吓。没办法,梦想与现实之间总不免有落差。再说,人不好看这事儿也不能只怪头发。到底是直了,要多服帖有多服帖,还没什么人坐在墙头上等着检阅。于是,我双手揣进裤兜——水洗过一样,在广州的街头走一走,心里头还是美滋滋的。


碎碎念:《旺角卡门》的刘德华与张曼玉正当青春,都是美人,都是青山。站在一起,男仔越发是青山,英气逼人,女仔却成了春水,光彩照人。那两首王杰的歌,《你是我胸口永远的痛》和《忘了你忘了我》都是当年的流行金曲。王杰的声音,能带人重回八十年代,那个毛发茂盛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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