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远去的,终将以另一种形式回来。


一些橘子,在故乡的山间长大,吐纳暑光,染尽秋色,终于长途跋涉来到我手中。大的小的,酸的甜的,金灿灿一大袋,皮很厚,剥开炸出青辛的汁液,上头蜂蝶吻过,亦或落下早霜的地方,布满健康且美丽的纹路,那是被生活宠幸过的痕迹。

“柑橘树老掉了,今年的果子更少了。”外婆这样说,我几乎可以想象到她站在院子里,身后一棵高高大大的栗子树,四周围有三五柑橘,枝叶沉默黝绿,以一种甜蜜而沉重的姿态,坠起灯笼般颤巍巍的果实,阳光打在上头,反射出活泛的金黄色。

我还可以想象更多,可从前古老的香樟早已被砍去,连带好几株石榴与杨梅,绕着院墙疯长的野蔷薇于某一场雨季腐烂,还有初中毕业后种下的满院子向日葵,仅仅辉煌了一个夏天,便在九月的凉风里飞快地枯瘦下去。那个夏天外婆还带回来一窝鹌鹑,十来只褐色或深灰色的小小生物,从院子这头呼啦啦拥到那头,每日诞下精巧的蛋,带许多好看斑点。傍晚以捡蛋为借口混迹鹌鹑群,常常捧起一只,手心毛茸茸的温暖触感,到如今也没有忘记。来年春天,它们没有原因地死去了,一只接着一只,院子不久就空空荡荡,只剩偶尔光顾的灰雀。

香樟,石榴,杨梅,野蔷薇,向日葵与鹌鹑,接下来则快轮到柑橘树,甚至愈发稀少的雀儿,我失去了它们。后来回想起来,哪怕囿于一个小小的院子,我失去的也远不止它们。

最近传来几个关于失去的沉重消息——李咏、金庸、邹文怀……有人说我们正在经历一个失去的年纪,曾经熟悉的人与事一点点被新的潮流席卷,一同带走的,是我们的回忆与情怀。

也许无论何时,我们都永处于一个失去的年纪,正如同样正在获得。可为何关于童年与青春的热忱,会跨越漫漫时光长河,在本以为忘却的瞬间,突然叫我们热泪盈眶?似乎就在不久前,我们对这个世界如此敏感,充满好奇,激情,天赐的灵性,使得爱与恨皆更为纯粹彻底。我们靠自己对爱恨的直觉,在弄清目的和计划之前,早就奋不顾身投入一切,让心跳得更快的一切。获得往往循序渐进,失去则常猝不及防,我们长大后不再如此敏锐的心,有时很难体会到渐渐获得的幸福感,唯剩失去警醒,宛如繁复精美的琉璃瓶落地粉碎的一刻。

    幸运的是,我们在缅怀失去的同时,又重新获得,又一次回去那个简单至极的年纪,发现自己猛然落泪的原因,不过是——外面的世界又大又吵,心底的江湖从未泯灭。

“我看见月亮又落进盆里了,就小心地端进屋子,结果月亮没有了,换成了灯。我试了很多很多次,终于感到了厌倦,不是对失去,而是对获得。这时心里倒常常出现了月亮。”

天昏昏的,坐在窗户边,光线暗得看不进书,拿一个橘子吃,吐出一颗又一颗小小的种子。也许有一天,不,总有一天,我会回去故土,靠因为失去而终究获得的种子,种下一些年轻的橘子树——“树枝因疏忽,使我得见月。而月不见我,亦不见树枝。”

这时候,心中那轮月亮,便再也不会失去了;而那些远去的,终将以另一种形式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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