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极化,就是字面的意思,即极端化、两极分化。
以美国民众对特朗普总统的态度为例,一方面,媒体和知识精英对他全无好感,认为他是一个十足的蠢货;另一方面,特朗普的粉丝则把他视为一个英明神武的英雄,对他拥有着宗教徒般的感情。
这是极化现象在现实中的典型表现,而在互联网上,类似的现象可谓比比皆是,成为一种文化现象。
1|网络舆论极化的表现
毋庸讳言,舆论极化已经成为网络世界的一个鲜明特征。它已经跨越民族、国别的界线,成为网络舆论的一个顽疾。
网络舆论的极化现象,主要表现在3个方面:
第一,立场的极端化。生活、阅历、所受教育并没有明显区别的一群人,可能因为跟一个自己并没有什么利害关系的话题断然分成两派,毫无共同语言。
有一类所谓“饭桌绝交话题”,比如中医、转基因、对日本和美国的态度、爱国主义,在网络上,类似的话题数不胜数。人们一旦展开讨论,很快会转变成人身攻击和对对方十八代祖宗的问候。
第二,社群的圈层化。网络让信息传播变得前所未有的便捷高效,但与此同时,不同圈层之间的隔膜却越来越深。一个社群完全不理解,甚至不想甚至不屑理解另一个社群的视角、判断和价值观。饭圈的年轻人和他们的父母似乎生活在两个星球,bilibili的二次元们一面用和他人同样方式点着外卖,同时他们也在自己的社群里,说着圈层外完全无法理解的另一种的语言。
第三,意见的羊群化。乌合之众不仅在数量上占据着网络舆论的绝对优势,在话语权上也是不容忽视的存在。他们左右摇摆,缺少定见,一条社会新闻下面的第一条评论往往就能引导他们的意见走向。2016年,“鸡腿妈妈”引爆网络,“最辛酸的儿童节礼物”打动了所有的人软肋,一时间,各种煽情、各种反思,潮水般的网络暴力涌向无辜的超市。然而,画风很快反转,“鸡腿妈妈”不过是一个偷东西的惯犯,“最辛酸的儿童节礼物”不过是舆论对自我G点的一次刺激,于是网络暴力转而又反噬向那位妈妈。
2|网络舆论极化现象的由来
追根溯源,舆论的极化过程,是和信息传播趋势从精英转向大众,信息传播方式从文字转向口语的过程相伴产生的。互联网的普及,使这一过程达于极致。
一、精英的文字和大众的口语
相比于口语,文字要复杂得多,需要大量的学习时间。一件不太复杂的事情,3岁的孩子就能清楚表达。但如果要用文字表达,至少要到15岁。
这就造成了一个很重要的社会后果。掌握文字的门槛是如此之高,就产生了知识精英阶层。福柯说:“知识分子依靠对知识进行定义和分类,掌握了对这个世界的霸权。”意思是说,文字的生产和传播,与政治权力的生产与分配,实现了完全的同构。谁控制了文字,谁就拥有了权力。文字天然就是反民主的、集权的、精英的,口语是民主的、去中心化的、大众的。
1450年,古腾堡发明了活字印刷机。在此后五百多年时间里,知识精英一直把持着文字的生产和分配的权力。在此期间,书籍是信息传播的主要载体。编辑作为把关人,决定大众能看到什么,看不到什么。
尼尔·波兹曼在其著作《童年的消逝》中说:“我们认识到的自然、智力、人类动机或思想,并不是它们的本来面目,而只是它在语言中的表现形式。”
这就是说,写作是一个将信息进行文字编码的过程,而阅读则需将信息进行解码。这就意味着,文字信息天然具有“可阐释”的属性,而“可阐释”就意味着对因果的要求。因此,文字信息的传播,对表达者和接收者同时都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他们需要具备良好的概念抽象能力和逻辑推理能力。所以,在文字霸权时代,无论是作者、编辑还是读者都必须具备相当的素质。
二、信息传播的民主化
报纸的普及,开启了信息传播的民主化进程。报纸出于竞争的需要和读者的喜好,在表达上要面向大众,通俗易懂,在内容上要选取公众关注的家长里短、明星八卦。报纸编辑仍然承担着把关人的角色,要对信息进行筛选和屏蔽,但在相当程度上需要迎合大众的品位。
20世纪30年代,广播在西方普及,60年代,电视在西方也普及。人们用声音和图像直接进行交流,免除了对文字的编码和解码过程。从受众的角度,信息传播的高门槛解除了,文字抽象能力、逻辑推理能力,变得退化和多余。
互联网的普及,将信息传播的民主化推向极致。申请一个号就能开专栏,想说什么说什么;不会写,可以语音转换;不识字,可以拍小视频。信息的发布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毫无门槛。当然,信息的民主化也并非没有代价,原来茶余饭后村头电线杆儿下面一群村民的东拉西扯,变成了汹涌而来的网络舆论。
三、网络舆论的大众化
麦克卢汉认为,作为信息传播的技术手段,媒介不仅决定了信息传播的样式,更决定了信息传播的内容。
一种媒介的产生会在社会中产生新的行为标准和方式;媒介(技术)创造了新的环境,而环境又深度影响着人们的生活和思维方式。这是媒介环境论的核心观点之一。
互联网作为一种信息传播的载体,为舆论的极化提供了得天独厚的土壤。
首先,是舆论参与的深度。互联网作为一种技术手段,削平了信息准入的门槛,使得数千年来都是作为信息接收者和消费者的普罗大众蜂拥而入,实现了信息传播的充分民主化。原本由精英掌控的单向传播,变成大众既是传播者又是接收者的网络化传播。至少在知识精英看来,这样的结果是信息传播的失控和信息内容的“堕落”。
其次,是舆论场的反智化。失去了精英对信息的筛选和过滤,表达和传播的易得性,使得任何人对任何事都可以品头论足。大众在创造海量信息的同时,也大幅拉低了舆论的智力水平。正如伯特兰·罗素所说,“我们这个时代最让人困扰的事情之一,就是蠢货总是自命不凡,而智者却总是满腹疑虑”。舆论从来没有像互联网普及之后的时代一样智力低下。
第三,是知识精英的缴械。尼尔·波兹曼在其著作《技术垄断——文化向技术投降》中指出,互联网是比电视更大的祸害——如果说电视时代只是“技术统治文化”的阶段,那么现在,情况已经恶化到了“技术垄断文化”的时代。在技术统治文化的时代,书刊和报纸编辑虽然被广播、电视打得节节败退,但仍然保持着智识上的优越感。他们的头被按在地上摩擦,但精神上依然不屑。而到了互联网时代,知识精英早已放弃了抵抗,转而沦落为技术的附庸。于是,当你随便点开一个页面,知识精英就会乐呵呵地塞给你一堆“猜你喜欢”。
第四,是媒介的放大器效应。在传统媒体的语境下,大柱子醉意朦胧中的胡言乱语,只有酒桌的几个人可以听到。现在,他的言论,可能被成千上万的人接收。更悲摧的是,还有成千上万同他智商相当的人和他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那些学有所长的人士,如果发表针对性的言论,立刻会被喷成“砖家”,而大柱子却可能一不小心成了网红、意见领袖。子曰:“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如果再叠加上这样一个效应,由技术手段而引发的放大器效应就更加明显。
3|网络舆论的极化有解吗
网络舆论的极化对于社会的负责影响显而易见,在某些具体的事件中,网络暴力对当事人造成了无法挽回的身心伤害。面对无法驾驭的网络舆论,很多人痛心疾首,也有人开出了药方。那么,这些药方效果如何呢?
第一,教育引导。通常,无论是官方还是普通百姓的决策工具箱里,教育引导都是首选的那把锤子。通过广泛的宣传教育,引导网民进行健康的讨论,或者随着高等教育的普及,不断提升网民的基本素质,都是自然而然的想法。
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恰如麦克卢汉所说,媒介(技术)创造了新的环境,而环境又深度影响着人们的生活和思维方式。目前,互联网已经和环境产生了深度契合,可谓无远弗界,渗透进人们生活的点点滴滴,如此,留给引导教育的空间,恐怕非常有限了。
而且,从社会心理学和行为经济学观点看,正常生活中的个体,往往是非理性的。那些出于人的本能的感性判断,诸如羊群效应、达克效应、基本归因谬误、专业偏见、刻板印象等等,一般很难通过理性的说教和客观的数据修正,恐怕哪一个都很难通过教育引导予以改变。
第二,技术进步。近代以来,科学技术展现出无与伦比的威力。由此产生的结果,是人们对理性、进步,有着不自觉的乐观态度。通过科技进步解决疑难问题,在许多人的观念里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事实上,随着对类似两次世界大战、大规模种族屠杀等事件反思,人们越来越认识到,科技进步远非包治百病的灵药。试图通过技术进步解决社会、政治、道德、观念之类问题的想法,注定是理性的僭越。
第三,充分沟通。通过沟通化解分歧,是人们通常想到的解决之道。但是,沟通需要场景,对于小群体和熟人社区,沟通无疑是有效的。互联网虽然提供了沟通高效、便捷的技术问题,却不能提供共同体、面对面等组织和场景问题。况且,网络舆论的极化,本身就是由于互联网这个媒介的特性而产生的,试图用充分沟通解决意见分歧的想法,无疑是倒因为果,药不对症。
4|结论
随着互联网的普及,网络舆论的极化现象相伴而生。
作为一种信息传播技术手段,互联网自身的网络化、交互性、低成本、便捷性特征,使得信息传播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民主化趋势。
信息民主化带来的圈层化、劣币驱逐良币和羊群效应等问题,导致网络舆论的极化。这一现象是媒介(技术)自身的特性决定的,正如同早期人类要直立行走,就必须长期承受腰椎、颈椎的病痛一样。就目前而言,试图通过教育引导、技术进步和充分沟通予以改善的企图,都很难产生预期的效果。
不过,尽管网络舆论的极化难以避免,但大众能够自由表达自己的观点,终归是一种进步。即使是极化的网络暴力,也还是一种沟通。承认并理解现实也是一种智慧,没必要痛心疾首,更不应当期待根本就没有存在过的田园牧歌式的昔日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