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私密的事情,越不喜欢剖出来观摩,但有些东西即成事实总想着现在记录一下。
奶奶去世五天来,扬州下了很大的雨,淅淅沥沥像是天空在嚎哭,冬天的棉鞋踏在水里湿乎乎一片,脚趾冰凉,呼吸也冰凉。
都说亲人离别该是件悲痛的事,可我自得知奶奶去世,到坦然接受现实也没有酝酿太久悲伤的情绪。
“我是不是很绝情?”我问自己。
“不是的,只是还没到时间。”我自问自答。
有些痛是延时的,瞩物思人总需要点媒介的。
——
奶奶去世第二天,元宵节。
屋里挂着白帆黑帆,屋外立着花圈,满屋子黄纸焚烧后的烟熏味,为了通风所有窗户都是打开的,冷空气朝里灌满整间屋子。
小喇叭播放着噪杂丧葬音乐,雨滴砸在防护栏上发出哒哒的声响。
小叔要拿奶奶的身份证去注销户口了,户口没了,即使尸体还躺在冰棺中,法律意义上她也已经不存在了。
我翻到了手机通讯录写着奶奶名字的一栏,大脑忽的一片空白,鼻头发酸,满脑子回忆涌上来。
手机新买一个月,所有联系人都不见了,奶奶的联系方式还是当初为了给她送饭加的。老人家瘦瘦小小躺在床上休息,看见我来慢悠悠坐起来对我笑。她啥都吃不下,即使带了吃的也只是看看,一点动筷子的意思也没有。
她知道我要回家,怕家里没人我进不了门,她早上挂吊瓶也没和爷爷说,几个吊瓶挂着又不敢睡觉时刻盯着困的不行,好容易休息会儿,我来了,她又打起精神听着我扯东扯西。还总问我去南京的车票买了吗,她怕我买不到票上不了飞机。
老太太操劳半辈子,最后还要为了我的机票担忧。总觉得愧疚多余感动,是自己太没用了。
彼时一见成久别,久别成永别。
备忘录上的相片是当时照的,老人怕冷穿的很厚,见我拍她眼睛眯成一条缝,笑的很和蔼。
密密麻麻的回忆编织成网,把心脏裹挟。是窒息,像被人扼住脖子。
——
奶奶去世的第三天,算头二,家里亲戚都来了,认识的不认识的,熟悉的陌生的,都回来了。三年前考来这里读书时也是,爷爷奶奶拉着我,对我说,“这个是你姨奶奶,这个是你舅爷爷,这个是你嬢嬢,这个是你哥哥。”
如今,他们来是为了奶奶,奶奶已经没办法开口为我再介绍了。我拉着我妹站在门口,见一个鞠一个躬,这回轮到我给她介绍:“这是奶奶的弟弟,是舅爷爷,这是舅爷爷的女儿叫姑姑。”
几个姨奶奶,姑姑看见奶奶遗像抱在一起哭,舅爷爷中午喝了很多酒,两只眼睛盛满红血丝。我拉着妹妹站在一旁,甚至不知道怎么安慰。
我眼睛扫到旁边垂眸一言不发的爷爷,老爷子一直挺拔,带着点老知识分子的坚毅和傲骨,我看见他的背脊慢慢弯下来扶着椅背搭在舅爷爷臂弯。
现在爷爷也是一个人了。
爷爷奶奶的屋子不大,以往爷爷奶奶两个人坐在床上看看电视,听听新闻。奶奶住院一年来,都是爷爷一个人住,爷爷每天早起散步,买些菜做个饭,等姑姑或者自己骑车把饭送过去。忽地一下,有什么事情缺了,有什么人缺了,他定是受不了的。
我看着他把其他人搀扶着,和他们说奶奶最后走的不痛苦,几个儿女都守在身边……都是些宽慰的话,可以用来宽慰别人却不能用来宽慰自己。
其实奶奶去世,最难过的永远是那个忍着不哭的人。我怕爷爷诸物思人,又怕他低着头不说话看不清情绪的样子,我想他是难过的,但难过的情绪是海浪带着涟漪。
——
奶奶死去的第四天,逝去的头三,早上四点起床要下葬了。
作为长孙女要拎着竹枝条走在前头,后面跟着我几个妹妹像渡魂一样把人魂引到殡仪馆。耳边是叽里呱啦吵的厉害的唢呐号子声,聒噪得厉害。我问姑姑为啥要请这么些个人,周围领居不会举报吗?
姑姑回我:“人走的太安静总觉得寂寞,敲敲打打闹起来总不至于太孤单。小区老人多,生老病死总有个尽头,总会办白事,互相还是要体谅点。”
有些习俗太过唯心,做个样子摆个架势,真能引渡亡魂保家护航吗?似乎也没有。真能求个安心吗?好像也没有。
但人确实做不到永久客观唯物,遇到问题的解决方式还是唯心论。但求问心无愧,好像每个人都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殡仪馆围着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前我们一位瞻仰遗体的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我站在门口想着,要是轮到我了,我大概也是这幅模样,子欲养而亲不待,错过的、后悔的、有的没的、廉价的眼泪横流,最终落点在心中翻涌的记忆中,发现是不是自己可以做的更好一些才不会那么难受。
奶奶遗体推上来的时候,被遗像挡着看不清脸,走到侧边才看见凹陷的颧骨。我妈说奶奶现在的状态比起在病床上好太多,可我一点也看不出来。她的皮肤还是浮满老年雀斑,双眼紧闭着,嘴巴内缩,没了假牙的支撑,瘦弱的惊人。
早在之前我就知道,奶奶因为治疗只能坐着才能保证氧气输入所以臀部有了淤血,说是最后身体内没有不干净的排泄物是因为她最后那几天昏昏沉沉几乎吃不下去东西。
那些被衣服遮盖的伤痕,我透过寿衣满脑子都是她内里子破败的模样。
那些我不知道的,知道的消息全部涌入脑中。在他们讨论病情的那天晚上,我窝在被子里想“是不是当时给奶奶买的的小米手环坏了我没有及时去调换才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连我也开始唯心了。
和我想的一样,周围人哭的泣不成声,可我脑子混乱,一边沉浸在过往种种,一边嘲弄殡仪馆割韭菜。
直到我爸上台念感谢词,他声音是抖的,嘴巴含着一个字再用嗓子挤出来,每一个字于他而言都痛苦。我一下就破防了。
好叭,其实这些思考仿佛都没必要,重点是,奶奶去世了,要被火化了,以后再也看不见她了,只能凭借那些照片过活,在回忆的油锅里复炸,最后化成一坨油渣。
骨灰被推出来,只有几块较大的骨头得以保存,在装入盒子里时还要敲碎了才能放进去。
其实到此很多回忆就该结束了,事后的聚餐或者入墓地,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因为人连最后的躯体都不见了,全指着那缕神识意念过活,这本身既无奈又辛酸。
舔着那些回忆过活,最后在回忆模糊的时候终止。
以阵痛延续回忆,人大概都是这样聊以自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