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捱过去了一次漫长的等待,这间可容纳四个人的号子,重新进来了光亮。
属于夜的噩梦归结了黑夜,就连那涌出的串串问号,也被阳光冲散了。
光线直直照射着白墙上那行醒目的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号子里这会儿是安静的,其他的人都去了车间上工,只留下我在整理着内务。
了无牵挂的心里只存放一条规定,还被我一直念叨着:“被子要叠成有棱有角;门窗和地面要擦得干干净净。”
我对面的床是1138号的,他比我小两岁;睡着他上铺的是1372号,也56了。
现在这号里只有三个人,我的上铺空着,原来睡在那里的不知是放出去了,还是去了另外的世界。
自己还是上了年纪,手脚慢了些,这点事用了小半天才整理好。唉!直一下腰,一会儿还要去厨房里摘菜洗菜。
“1069!”这是王管教严厉的声音,从号子门口处传了过来。
“到!”随着答到,我一个立正就站直了。
对,我是1069,这里面的人都叫我1069,而且已经这样叫了许多年。
王管教走进来,四十多岁的他高出了我一头,厚厚的眼镜片没有折损他一丝凛冽的眼神,审视地打量了四周后,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他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
“为搞好当前正在开展的工作,领导决定:从今天起,指派个新任务......若你能积极配合,还会有奖励。否则……1069,你听明白了吗?”
两只脚后跟再一次靠拢,我立正大声回答:“1069,明白!”
王管教的声音稍有了点缓和:“1069,你来了将近十年,认罪态度端正,改造表现良好,所以才会把这个机会给你,不要辜负领导对你的信任。”
他从上衣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合起来的纸,交到了我手里:“先去清洗整理一下,这上面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盥洗室的水泥地上,还有刚打扫擦完地留下的痕迹,拧开靠门边的水龙头,清水一下“哗啦啦”流了出来。
干裂的香皂在水里反复浸泡了几次,才搓起来一小团白色的泡沫,洗了几遍脖子和脸,也不必对照镜子,胡须也剃得干干净净。
“人老了,早废了,还会有啥需要我的?再说有没有奖励对我有啥影响?哎吆,头疼!好久没想问题了,这脑袋瓜生锈转不动了。”
身上蓝灰色的衣服还不太脏,拍打拍打就成,脚上的黑布鞋也不必更换了。
外面的温度不冷不热,花花草草红绿交织,天还是那般高,蔚蓝里配上大朵的白云。现在是秋天了,秋高气爽真好!
看上两眼就得见好就收,到处都是明晃晃的栅栏和铁丝网,还有360度无死角的天眼正在盯着呢。
手里捏着那张纸,低着头靠右边走得很快。招待所在高墙里面,以前在那儿干过半年的保洁,熟门熟路很快就到了。
在102号房门口站住,又看了一遍纸条,“招待所102房间,日报社刘翔记者”。没错,就该是这里。
“砰~砰~”用力敲了两下,我随后大声报告:“报告!1069到了!”
门拉开了,一张陌生的脸:”你就是承福?曾经的XX市局副局长?都成这模样了?“
“咔嚓!”听到称呼的一霎间,我似乎被一道闪电击中了。
“承福?!”太久违的称呼,是爹娘在我出生之前就取好的名字,包含着继承和绵延家族福脉的美好寓意。
愣怔着鞠躬:“您是刘记者?”
“是,进来吧,那边有椅子,去坐下吧。”
恭敬地进门,然后,目视前方、双手搭在大腿上、腰杆笔直地坐好了。
刘翔记者递给我支笔和几张白纸:“不用这么高度紧张,这次是为了抓好警示教育,我们要做一个系列专访,需要你回忆当初……”
当初?那可太遥远了,遥远到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刘记者同志,能容我好好想想吗?恐怕记忆不准确……”
“行,就留在这里好好想,把你还能想起的,都写在这纸上面。”刘翔说完,就坐在我对面开始敲打笔记本电脑。
落在白纸上字有些潦草,也只写了一行:1069号的思想汇报,然后停了笔,开始思索。
这时,招待所102标准间里,只能听到噼里啪啦的键盘声。
“砰砰”又有人敲门,是送来了盒饭。
我站起来,准备报告就告辞。
刘记者开口:“承福,你先别写了,过来一起吃午饭!”
“轰隆!”这称呼又是一声炸雷,雷得我都忘记自己都吃了些什么。
晚上回到号子里,躺下睡觉的时候,我开始回忆最后一次听到“承福”这个名字的时间,应该是在五年前。
那是母亲最后一次来探监,临分别时,母亲握着我的手叫了一声:“承福!”
儿子每个季度会来,他叫我爸爸。妻子会回来,她叫我孩他爸。五年了,“承福”这个名字,连我自己也都忘记了。
只记得,我是1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