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喜欢的一切

有一年春天,刚入四月,枝叶抽了新芽,满眼碧翠。家里视野好,我常常望着东边想,要是头也不回地走下去,会是哪里?有一天我终于按捺不住想要丈量,遂夸上车,带着妻子,沿着门前一条路向东驶去。

我们先是沿着一条大路走到尽头,过了某处立交桥,豁然的城市有关的景象消失不见,只一些细枝末梢般的小径,开始有田野为伴,间或有河流。远处一排村舍,有大片的果园,园里散养些鸡鸭。

转而沿着河走,拐过一道弯,满眼金黄,是一户房前的油菜花,有好大一片,延伸到屋后远处的河边。凑近了仔细盯着那花看,只消一阵风,你便再也分不清那一瓣瓣的细碎的嫩黄,仿佛连成片,又似有某种流动,油画一样。我们停车,沿着小径下去,走进花丛里,有风的时候被这些金黄簇拥着前行,被一股气息温暖和包裹着,好像两条鱼在金色的河里游走。

问一位老伯,得知海已经很近,为我们指了方向。按照指引,找到一条大河,两旁是浅草杨柳,大约是到了入海口,就这座城常见的河道而言宽的有些过分了。柳荫里有些花兀自开着,作为陪衬并未失了分寸,缀在绿色调的主题背景里,尽管这一股脑的绿并不单调和乏味,也的确是增色了。路的尽头忽然抬升,像是登上了某种舞台,终于见到海了,本以为该如河水一样呈现混浊的泥沙色调,却是欣喜的蓝,大约得了天和云的映衬,天朗气清豁然开阔的样子大抵还是沁人心脾的。

有船驶过,远处隐约可见巨大的吊塔,似乎是某处港口。上空有喷气式客机和海鸥略过,配合着大型船舶的机械声响。春的气息在风里,连带着浑厚的汽笛也轻快起来。

我们待到黄昏,云少的缘故,没有期待中的晚霞,阳光到是毫不吝啬,临近黄昏仍显的十分有力度,恍惚以为是夏天。

驶出小路车子开始乏力,以为要半途而废,到不担心,好像是与我们无关的事。天色暗下来,妻子唱起歌,笑着说可以给驴子加油,于是我也跟着和,就这样缓慢行驶在路上。待夜幕笼罩,车子开始如走路一样行进,我们对这样的窘境感到欣喜,好像它也是这次远征的一部分,使它融进了血肉愈发鲜活,涂上记忆里浓墨重彩的一笔。春天里莫名多了勇气呢。

我在一个暑假和小安去云南,那时候小安还年轻,而我正值茂盛充盈的年纪,整个人涂满了露水一样,总有种东西在体内漫涣着横冲直撞,想要发泄出来又不得法,于是那无处安放的东西变成一种感染力,以致我时常觉得对于那个年纪,并非世界感染了我,而是我感染了世界。

我们在丽江住了几晚,这里的夜似乎能够承载某种情愫。我们来到河边喝酒,潺潺水声飘进来,有难得的凉意。我喜欢听小安讲述过往,小安年轻时候瞎混,走南闯北,开过饭店歌厅,身上带些江湖义气,生活于他就是我和我喜欢的一切,笑起来没心没肺。

有姑娘在河对面,窗子后面几道倩影。小安冲对面唱起歌,小安嗓子不错,毕竟年轻时候迷恋弹唱,一把吉他游刃有余。小安唱的什么我不大记得,对面很快有了回应,羞涩在这里是没有的,黑暗好像囹圄,将人心里芥蒂的部分囿于其中,剩下明快而热烈的部分。

和姑娘们的对歌持续了很久,开始隔着窗子,后来蔓延到河边,我们站在河边石栏上,脚踩着水声,夜幕里有隐约山色,好像一个巨大的舞台一样。歌声激昂,陆续有路人加入,某种东西随着歌声舒展,整个人畅快起来,灵魂好似摆脱肉体在无边的夜幕里不羁着。

小安参加过比赛,并不得志,他的吉他也落了灰,我很久不见他这般抒怀,他的歌声成了有关夏夜最好的回忆。

过去小安开饭店,我们把它吃倒,小安笑嘻嘻说他不为了赚钱。小安喜欢攒局,很多个夏夜被他带着吃东西,酒肉下肚,小安脸上的满足自酒窝漾开,我熟悉他这副样子,在这围拢一桌人的热气里有他和他喜欢的一切。

失而复得,是近些年与人的感受,我找回了一些朋友,像回到过去,又是新的开始。

去年发小婚礼,得以苏州小聚。我写了篇东西给他,随即有些后悔,发消息过去,让他自己来,遣词造句不过形式,有了感情,怎样都不要紧。

我以为婚礼是大同小异的,这并非贬义,那个时候的感情容不得假,当我们心里的东西太大太重,就需要某种形式,令无以复加的认真棱角分明的表现出来。道别时候他问如何,我说你讲的很好,你的认真很闪耀,我们看得见。

上次和另一个发小吃饭,他来出差,我们有十年的空白。我早到了,选了桌子坐下,他来的时候我起身,我们的样子都变了,并不陌生,有些熟悉深入骨髓,一句招呼入耳,过去的感觉就回来了。他递过手机来,一张集体照,注明是幼儿园。我找到了他,却找不到自己,这感觉有点怪,事后想,大概我们经常看对方的样子,对自己当时的面孔反而要陌生些。

我有四个可以称之为发小的朋友。三十岁那年有个想法,我们一起开车去尼泊尔之类的地方,或者围着中国走半圈,我们一起长大,彼此见证了青春,也当一起和它告别。饭桌上说起这个,朋友笑称玩不到一起,马尔代夫什么的他还行。我也笑,想即便回到当年,恐怕也是没办法来上这样一回的,毕竟我们各有家室和生活,能这样抽离的可能不大,甚至我们好像还没有一起吃过饭,我们天南海北,想要凑齐太过困难。

前些年发小来,我们一起吃饭,他邀我去苏州,推脱过几次,想了想,随他去吧,时间是有的。当即回家取了些东西,再次上车,发小有些激动说咱俩还没自驾游过,我笑,说这不是去你家么,不能算,他说算得算得。

苏州湖多,有点破败的古朴,与杭州迥异,是我喜欢的小城。被带去独墅湖,沿湖走去教堂,有十月的风撩拨心神,有拍婚纱的男女,我们是那种无话不说的熟稔,反而没什么话,像老夫老妻那样一股脑走下去,没什么比散步打紧的事情。教堂有一尊巨大雕像,沐浴在光影里有些神韵,将周遭笼出一片区域,像是某种恩惠的囹圄,倘若佛家的向善得来安宁,这样的恩惠令自我变得微渺,随波逐流,为草木葳蕤欣喜。

天色将晚,自湖边回去,有豪华的晚霞为伴,绯色自天边蔓延开来,水面泛着光似绸缎,柔滑着荡漾至脚边。我们坐在湖边木排上目睹此番光景,好像进行某种仪式。拍了些照片,人影被浓重的色彩衬得淡泊,好像只为了记录这个时刻,三十岁光景里的重逢,印在天地里。

第二天去西山,临近太湖,自平地拔起一些矮山,倒也苍劲,循规蹈矩又小心翼翼地围拢湖水的明艳,只缀些绿意与之呼应。车子围着太湖不知走了多久,临近上岛,路却堵死了,我没有执念,发小似乎比我难过,我安慰他说不要紧,反正是被他带着,去哪里都可以。临走前我们去山塘街,这样石板路的老街坊见得多了,这里倒也鲜明,仿佛有气味洇出石板,好比同样是绿,苏杭也各有不同。

发小站定,以为到头了,原来尚早,这路可以走到虎丘。抬头一块牌匾,是得月楼,落座要排很久,发小坚持,以为该是传统的味道。一顿饭仓促,味道里含着焦急,大概速度可以带来金钱,这些地方的老字号大抵如此。出门有华灯初上的温柔,完全换了副模样,石桥上向来路望去,喧嚣被夜色滤掉了令人不安的成分,声音寻着光影化开,融进细碎的剪影里。偶有乌篷船,忍不住想一探究竟,无奈夜色的掩护,只留下水被划开后漾着的细碎波纹,在光影里潋滟。

西山我后来去过多次,窗子对着湖,屋后是满山浓郁的绿,在湖边路上随便走走也好,或是上山摘橘子。屋旁有鸡鸭鹅,白天在湖边或林子里闲晃,暮霭时分会自己踱着步子回去。妻子怀孕时候我们只管在屋里睡觉,打开窗子香气萦室,睡得格外踏实,外面烟水迷蒙,这里佳期如梦。

高中开始,我和我的发小们陆陆续续分开,我有时候想要与他们分享,比如一个黄昏,我在房间里冥思,困扰了好久的问题得到解决,有如醍醐灌顶。满含喜悦向窗外望去,外面红彤彤一片,像是上天的礼物。一种不可抑制的冲动,我跑向院里最高的建筑,奔上楼顶去,强烈的憧憬在内心涌动,想要去迎接那热烈的光景,小心翼翼地呵护,记录下那份热忱,然而我又彻底明白感同身受的虚妄,如若他们在这里,恐怕也很难明白我的内心所想。

我们不大见面,偶尔的相处也淡淡的,大部分时间里各自为安,不大会想念,因为有种东西在,好像西山的桔树,下一个清晨又会挂满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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