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球游戏(下)

蘑菇头

6

这几年来往返在昆明和家之间,每次都能坐新的车子。

认识了很多车,丰田,帕萨特,奥迪,奔驰,本田,三菱,雪佛兰,长城,大众,尼桑。

有一次还在大街上见到兰博基尼,当时我站在那些人后边,看一群大人都对这车子挤挤嚷嚷,看来大人和小孩都没什么差别。这车子我很熟悉,家里有三辆小的,分别是红色,黄色,蓝色。

红色那辆我最喜欢,可惜它的车门摔掉了一点漆。蓝色的就躺在我的玻璃珠罐子底。黄色那辆我准备拿出来跟小芳换那支左轮手枪。

不过他已经不再玩手枪了,上次说,如果我想要那把手枪,等我生日的时候他直接送给我。

他们全都在乡里上初中了,现在回家也不再找我玩弹玻璃珠的游戏。

整天凑在白牛家的大门口蹭WiFi打游戏。

我没有手机。我妈说,手机对我有害。

我感到家里人对我很陌生。他们的眼神和谈话都会逃避我。有时候我听见奶奶悄悄地咬着别人的耳朵说话,我还撞见爷爷和一群大人正聊得哈哈大笑时突然忍住笑容,静悄悄地开始忙自己手里的活。

爸爸从来不对我发任何脾气,曾经他从来不这样。我现在可以把他的打火机和烟偷出去跟小芳他们抽,但那次被逮到了,他也没说什么。

他摸摸我的头说:你不能抽烟。他们也不能抽烟,别跟他们玩。

妈妈更对我百依百顺,我想要的一切都跟我说。

再等等,再等等,你爸这次工程完结,全都给你买。

我已经半年没见姐姐。

我给他她电话,她总说:弟弟,你要什么,我现在自己工作了,可以给你买。漫画书?你的玻璃珠还有没有?你要不要吃鲜花饼?马上冬天了,我给你买了帽子和羽绒服,过几天大爹回家就给你带回来了。

我挂了电话,耳朵热烘烘了好一阵。

我最近的谈玻璃珠技术好像越来越好了。我去小卖部一块钱买了第二个泡泡堂罐子,现在这罐子里已经堆积两层。之前的罐子还是满的。

我把所有透亮的、纯色的、个头大的、内部花纹多色的、外边有颗粒和螺纹的玻璃珠全都挪到那个罐子里。新罐子里都是实战用的,而且越来越多。

最近他们又开始来找我弹玻璃珠了,我们总是在晚饭前玩上十几局,等那些大人在家里唤名的时候,他们几个家伙还要拖延半天才离开。

7

家里杀过年猪了。

来了十几个爷爷,十几个奶奶,几十个叔叔,一堆舅舅舅妈,三四个老祖,还有很多陌生的兄弟姐妹,他们全都穿得干干净净,大多数我不认识,但都认识我。大概小有名气的人就是说我吧。

我有一个叔叔最搞笑。

满桌子的人都爱逗弄他,就因为他的同龄人全都当爹了,就他还在桌子上呵呵傻笑。我妈妈很喜欢他,悄悄准备着大勺子盛饭,趁他不注意,碗又满了。他只能说:哎呀,嫂子们饶命啊。饶了我吧。

我就坐在他旁边,我看中两个肥肉墩子,我夹起来就放在他碗里。我跳着逃跑了。

他笑着把那墩子在蘸水碗里滚了滚,两嘴就吃了。

等他放下碗,满脸通红。他抚摸着那个鼓起来的肚子,抬着一杯茶就走到外边去了。

我跟着他出了门,小芳他们也一窝蜂出来,我们就在门口的晒场上挖了一个洞,划定了两米的界线,开始弹玻璃珠。

叔叔说他很厉害,也要玩。

我送给他两颗玻璃珠子,还不过一轮,都输光了。

他摸着肚子说:我这吃太饱了,手指头没力啊。不玩了不玩了。

我看着她走过去,开始抚摸爷爷的那头刚出生的小毛驴。

还掏出手机跟那头驴子合影,但母驴的屁股慢慢就转过来,他被吓跑了。

人们吃完饭,纷纷走到晒场边上。

太阳早已经下山,手都躲在口袋里。

地面开始模糊,我听见小芳的珠子撞在我的珠子上一声脆响。

归你了归你了。不玩了。

小芳他们都回自己家看电视剧了。

家里喝酒的男人还在叽里呱啦,妈妈忙着热菜和加水,在厨房和堂屋之间跑来跑去,有间歇的时候她就坐在门槛边的草墩子上跟边上的妇人们说话。看着她今天耳朵上的银耳环在黑暗中微微发亮,我很想上去抱抱她。

我跑到他旁边的草墩子上坐下来,她就开始提醒我吃药了。

爸爸滴酒不沾,坐在沙发上抱着那只暗黄色的水烟筒,眼睛盯着电视里的跳水节目。

他把纸烟的烟把扭下来,把脸埋在烟筒上,轻轻吹气,烟筒嘴的三个齿冒出来一股水。他挪了挪身体,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一只绿色的打火机,把那截纸烟插在那个黑色的洞里,打亮火机,一股烟化开了。

咕嘟咕嘟的声音全都跑到爸爸腮帮子里,他从烟筒里拔出脸,太上老君出场时候的烟雾腾起在他那年轻而衰老的头发上空。

8

大爹走了。

谁还来接我呢?

哥哥来接我?

他也很忙。

我们全家都搬到昆明。

我很想跟着爸爸一起去干活,再苦再累我都不怕。

况且,我力气一定很大。

我是彻底的住在医院里了,等那张病床也等了四五天。

本来我躺在医院走廊里的担架上,每天打点滴。

这个世界生病的人太多了,那么多医院那么多房间,那么大那么高的楼,都被他们住满了。

现在我也病到不能在家里躺着了。

特别是今天,亲人们都来了,都那么热情地来看我。

给我买了很多我不能吃的东西,全都摆在我的柜子前。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喝了一点汤。

妈妈的头发和脸颊都烫。爸爸一直站在三米开外看着我。

亲人们全都退到门外,门关上了。

门关上了,门开了。

门关上了。

我的两罐玻璃珠子全都打翻了,在地上越跳越高。

我听见几十个人喊我的名字,就跟三年级六一儿童节上台领奖时,大家叫我的名字一样。

一样动听,一样声大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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