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1-29

掸  尘

白茶巧克力

我们这里的风俗,每到农历腊月底,家家户户,不管穷富,都要洗洗刷刷,准备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地过年。

腊月二十四,就是掸尘的日子。

这天,大人会从屋角落里,找出夏天带的草帽,拍掉灰尘,戴在头上,身上扎好围裙、护袖、手套,整个人像裹了粽箬子。再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长掸子,掸子多半是从供销社买的,长长的柄上,一长撸子漂亮的鸡毛。这些鸡毛,很快就勾了孩子的魂——这些漂亮的鸡毛,做毽子好看着呢!孩子仰着头,跟大人央求着,要掸子上的鸡毛,一脸可怜巴巴。大人笑着,从掸子摘两根,给孩子,孩子像得了宝贝,立马疯去了。如果孩子要不到,她半天的心思也在这些鸡毛上,尤其是那黑得油亮,弯得像个勺子的大公鸡毛,那是孩子最喜欢的。

大人有正经事,她们武装好自己,就开始掸尘。从屋里掸到屋外,正屋掸到厨房,甚至屋檐,甚至猪圈,一尽地掸过去。有些陈年的蜘蛛网,黑熏熏的,挂着,就像垂下的黑带子,掸子一搅,它们就下来了,而那些躲在网里的蜘蛛,一掉到地上,便张皇失措,撒腿就溜,这时眼尖的孩子,便一脚踩上去,“啪”,那蜘蛛便一命乌呼,孩子拍手笑起来,大人在这个时候,是嫌孩子碍手碍脚的,又怕灰尘掉在孩子身上,少不了要呵斥几句:“滚一边去!”(大人有时是最会扫兴的!)可孩子哪肯离开,只等下一个逃命者。像这样的蜘蛛网,屋越老的人家越多,而且蜘蛛越大。

记得那时我家的邻居,有个马老太,她一个人住在老屋,房子又矮又破,高个子要弯着腰进屋。可她的小泥屋,十分的温暖。冬天里,她喜欢坐在屋檐下晒太阳,不太冷的时候,她还结结渔网。她坐在矮凳上,凳边上放着她的拐杖,一双裹过的小脚,尖尖的,和拐杖连成三点。她很喜欢孩子,孩子也喜欢她。她喜欢孩子是一种慈爱,而孩子多半是喜欢恶作剧。


有时,我们几个孩子,悄无声地潜到她身后,在她晒太阳打盹的时候,偷走她的拐杖,便躲在一边,等她醒来。她是离了拐杖就无法走路的人,一醒来,她便找拐杖,东张西望一番,脸上便像菊花样绽开了笑,嘴里却骂起来:“哪个细鬼籽,躲在哪?快把拐棒拿给我!我寻到了,要打你半死的。”我们便掩着嘴,在一边笑,并不出来,她等不及,就踮起脚,撑着墙走两步,我们就躲在墙边上,她要靠近时,我们会从墙边“轰”地一下蹦出来,把拐杖给她,她会挥着拐杖,佯装着打几下,并不落到谁身上。然后乐颠颠地,到屋里糖罐里,抓一把花生,什么的,给我们吃,我们便唧唧喳喳地,像一群小麻雀,围着她说个不停。要她给我们讲故事,她肚里的故事,就像丝一样,抽不完。我们就围着她坐下,听她说孙猴子,说三国,还有一些鬼怪故事。

那时的太阳真是无尘,晒在身上,不仅是温暖,还有一种味道,那味道说不出,也许是小屋的土墙,散发的干爽的泥土味;还有小屋草顶的麦秸味,还有场院里种的蚕豆与油菜的庄稼味,------,这种味道,在我长大之后,就没有再闻到。直到各家的大人,直着嗓子喊着吃饭,我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掸尘的日子,我们都会到马奶奶家去。我们会学着大人,装模作样地头上戴起草帽,身上捆上围裙,帮她去掸尘。其实我们是惦记着她家有大蜘蛛,还有这个时候,她的糖罐里又换上了炒米糖了!

记不得马奶奶是什么时候走的。也许在我离开了那个村庄后。现在,那小屋早看不到任何痕迹,没有一根草,没有一块土。只在那个方位,长着旺盛的庄稼,是一块麦地,油亮亮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缎子般的光彩。她的子孙们,也建起了楼房。想必也不会有蜘蛛网,而那被马奶奶婆娑得发亮的糖罐,现在到了谁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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