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琐记(一)



 

戊戌腊月廿九,午后归半山老家。多云,风清,山一程,复一程,直至抵乡。途中见得许多玉兰,白的,紫的,在道旁,亭亭可喜。亦有白色瓣重的花朵,不知何名(似是鸡蛋花,辨识不清),在转角处,有风出来,吹落片片,风流又决绝,让人想起“落花犹似堕楼人”的情景。

归村人少,但有几户,绝少往来问讯。村貌小变,有新修的公路通村而过,其中一段正好通过我家旧时田地。亦有新桥。河水从新修的桥洞分而流出,又汇归于一,经过旧时的水泥小桥。是水落石出的样子,河石清圆可爱,河水浅明,不复幼时洪水吞桥的声势浩大,亦再无传说中的耸人心扉。桥边人家,种有几树梨花。青叶素华,绿瘦白肥,是粗服乱发中的一段天然风韵。早先未修桥时尚有白梅,每每立在桥头,待我归来。如今,只有流水似旧时了。

提着行李,攀山而行。至家,父亲越墙开门。庭前与院中长了一堆青菜,萝卜,白菜,芥菜,满满当当一院子,肥美清静,竟至于未生荒凉之感,反而生出一种意料之外的温馨。父亲说,这些菜是你阿公种给我们吃的。听之,吾怀甚慰。放下行李不久,黑毛鸡(后文统一叫它阿黑)在大门口徘徊不进,但亦不离,似是知主人来归。芦花,则在将黑之时,方才出现。还捡了四个鸡蛋。

喝茶之后,我绕着房子周围,看了几株茶花的花势。墙外的新开两朵,大门右侧一朵开盛一朵半开,左侧一朵开得很好,重瓣质妍,晴时明彻,雨时晶莹,的的可喜。给它们浇了水,后又有雨,这些因无人照料而显得疲颓的茶花,便复又清俊精神了。

未雨时,与母亲去房前菜园摘菜,她摘菜,我逮着花儿拍照。花是萝卜花,油菜花,白的,黄的,清极静极,间在郁郁葱葱的青菜之间,看着便是渊明的诗境了。实则,从前的诗歌,便是眼前的田园。有蜜蜂忙着采蜜,风流云走,阳光一刹一刹地洒下来,与叶成影,落在花上,明明灭灭的,尽可除去心中种种浊气。

摘菜归来,母亲站在椅子上,将菜放在晒谷架上,一叶叶摊开,以作干菜的必要步骤。在边上帮忙时,云在山头树边,云又移向另外的山头树边,白白蓬蓬的几团,又干净又温暖。几番变幻,近大门的天空,云疏云散,其间是晶明如海的蓝,琉璃一般珍贵。竹子疏疏偃仰,俯仰之间,是我熟悉的俊逸消散。庭前的石楠木叶子,在光下,幽幽泛亮,是旧时故人的意思了。

其后,母亲打扫房间,我则洗刷碗筷蒸笼。她扫出两个蜂窝,厝而无人,旁物入室,无怪乎父亲说人是屋厝的撑子了。洗着洗着,天黑黑,雨终于落了下来。父亲归家,处理庭院。我继续洗刷。又跑去拍了雨中的茶花。

不久,又晴开,值日西落,遍山的红霞,层层错落,是许久未见未忆的风景了。关于半山,我到底,疏远了许多。

之后,母亲切了两颗庭前的青菜,配着瘦肉,用大灶火煮了一锅面。汤浓味美。

饭后,则进行每年的常项——油炸丸子。在母亲做面时,父亲已经揉好了丸子的材料。所以,便可直接生火,热油,捏丸,下锅,翻面,捞起。父亲母亲搭配默契,我则坐在边上旁观记录,父亲母亲知我爱拍照的脾性,故而,都让着我这个习惯。余时,我便在靠墙的凳子上坐着,如阿公生前的样子。一时,竟有些悲欢莫辨了。

炸好丸子之后,走到庭院,偶然抬头,竟有稠稠明明的星辰满了天空。大门靠近南山的星星,颗颗之间,有着明朗的距离,光辉澄明,一眨一眨地闪着,且慈爱,且慧黠,是度越迢迢光年而来的儿时的亲切。庭院正上方的星辰,或是受了灯光的影响,显得模糊许多,只浓稠如牛奶,勾连有形状,如网,如勺,兜有万千思绪,却是我所不懂的万千秘密。当彼之时,是羡慕那些能观星看星的能人的。然而,仅是仰观如斯星象,亦有大美,亦让人觉得沉浸,而至于有一种脚行之处星亦随转的神妙的眩晕。靠近后门的星空,亦有清皎的星辰,亦有浓稠的秘密。尤其特别的是,它向着竹林的延伸,暗影明星,在寂静的夜里,无声而绚烂之极。其实是有声的,山溪的淙淙声,草际的虫鸣,一下涌入我渴乡的心灵,清润,温越。还有隆隆的飞机声。红色的夜行灯,在皎渺的星河移动,是再熟悉不过的童年光景了。

进进出出间,大门处的星辰,在移动的云被下,休息了。庭院上空以及后门处的星辰,依旧清渺。夜变得深,父亲偶尔会起床去看益母草汤,炸丸子后,在大鼎里熬了益母草汤。公鸡开始打鸣,飞机隆隆而过天顶,星辰悄悄,犹在头上,入心头。

短短一天,而给我晴,给我雨,给我满天的星辰,唯故乡而能为之,唯故乡而能给我最深的圆满。


2019.02.04凌晨,写于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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