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嫁排外

很难想象，一个48岁的男人脸上也会有这么腼腆的笑容。

谈起遥远初恋，郑（化名）愣了一下，尝试从很深的记忆里挖出一些断断续续的碎片，他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就不带遗憾了。

24年前，24岁的他以为自己痛失一生所爱。“哎，那个时候年轻，不爱听家里人的话，”郑乐呵呵的，有些前后鼻音不分，南方的口音很明显，“被逼得没办法啦，这才跑到杭州去躲着。”郑出生在一个典型的传统温州家庭，是土生土长的温州柳市人。柳市坐落在瓯江口，是温州乐清的一座小镇，破旧的老房子和铁门上贴着满满的小广告，电线纵横交错，垃圾桶边上散落着许多垃圾。如果不是旁边繁华的街道上常有豪车飞驰而过，难以想象这座小镇如何被誉为中国电器之都。路上来往的居民不论老少都能讲一口流利的乡音，本地人在这里占了大多数，少有的外乡人都是在电器厂里打工的年轻人。当地人之间会有各种各样的纽带相互连接，外地人很难融入。这个普通的浙南小镇上，有很多普通却普遍出现在江浙地区的故事。二十多年前，郑没有选择父母为他铺好的路，不顾家里反对，只身一人在杭州打拼。二十多岁小伙子那股努力的冲劲，使得他深受老板赏识。事业顺风顺水的同时，他爱上了一个杭州姑娘。恰巧两情相悦，当年这爱情事业双丰收羡煞不少旁人，同事开玩笑说他命好，而其中苦涩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哪敢告诉爸妈啊，他们就希望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我们这的人都一样，外地媳妇他们绝对是不要的，我从小就清楚得很，但我毫不在乎这个的。”他摸了摸鼻子说，“我那时不到黄河不死心，下定决心要说服父母，觉得自己一定是个例外，也只是被自己感动的稀里糊涂罢了。”然而，和所有试图和外地姑娘在一起的同龄人一样，郑遭到了家庭的强烈反对。“哎呦，他们说外地人不好，这风气一直都这样。”他推了推眼镜，“从那时候到现在没变过，被拆散的多着哩。”“天天催着我回温州，说外地人处不来的,软硬兼施，差点要和我断绝关系。”他摇着手，笑着说。

但郑依然坚持，他干脆不回家了，以为这样就能躲过家人的猛烈攻势。“闹得凶，我和对象住在杭州，根本不敢回家的咯，我妈就从温州赶过来，那会儿1995年，交通多不方便啊，啧啧，坐了一晚上的汽车，要12个多小时，路也不平一路颠簸，到了车站下了车就冲到我住的地方，坚决要把我带走。”郑轻轻的摇了摇头，笑了起来，眼周的皱纹一道一道裂得很深，“我看到她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哎，毕竟是自己妈妈，虽然要死要活的，也只能回家了。”顿了顿，他收起笑意，垂着眼摸了摸头发，把两只手插进兜里又抬起眼接着说：“我当时觉得完了，天都塌了，我就这样走掉了，放弃了杭州的事业，又觉得特对不住她，这辈子都不想结婚了。在家浑浑噩噩地住了几个月，不想出去工作，对之后的生活也很迷茫。”“我爸妈看我这样特着急，但是好歹人在他们面前，没被外地女人拐跑，他们心里还是比之前放心，我觉得这太病态了，却没办法讲道理。”他摊着手说，“还有什么办法呢，日子一长伤痛淡了，生活还是要继续。”郑说他其实是幸运的，从失恋的痛苦中挣脱出来后，他接受了家里人安排的相亲，和隔壁镇的一位姑娘走到一起，恋爱、结婚、生子，平平淡淡。这一次，他爸妈非常满意。“我老婆嘛，本地人。这是他们的底线，只要是本地人一切都好说。而且相亲的对象都是他们挑好的，当然满意。”他挑着眉毛，勾着嘴角说，“有家人支持的恋爱和婚姻轻松多了，留在本地生活压力确实也小很多，我现在很幸福啊，一点都不后悔回来，有时候我还觉得我妈挺有远见。”说完，他笑了起来。“后来我发现当初哪有什么真爱啊，我老婆我也觉得是真爱啊，你们年轻人是不是觉得我这话说的像‘渣男’的话”，他憋着笑说道，“你们长大就知道了，人生的选择只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妥协。”回温州这么多年了，郑越来越明白父母的用意。他渐渐觉得年轻时的莽撞是一场错误，那场未果的恋情也只是一场华丽的梦。他说，只有年少时才愿意不顾一切往前，后来才知道肩上还有很多只能回头的责任。

从少年恣意到顺应大流，郑说他没后悔过，也不留遗憾。“他们阻拦我是对的，我是这儿出生长大的人，有些烙印是不能改变的。”他说。

成功和外地人结婚的例子在柳市镇上太少了，在十多年前几乎没有，现在倒是多了一点。郑的邻居中有一对年轻的夫妇，小周（化名））和小刘（化名）。小周是柳市镇人，而小刘是地道的江苏人，两人是大学同学。说到他们，郑身上那股微弱的紧张感一下子消失了，微微一笑说：“他们俩大学就是男女朋友了，最开始和家里说的时候家里也不同意，小孩子嘛想法多不听劝的。小周的妈妈那段时间苦恼的不行，和我大姐天天说这事儿呢。我当时不看好他们的，所有这儿的人都知道不和外地人结婚是一条不成文的底线，也难得有人冲破束缚和外地人结婚，我挺佩服他们这种勇气，在我们这小地方太容易被人议论了。”婚姻在中国的传统里从来不是两个人的事，它是两个家庭的连结或者是一个人与另一个家庭的融合，在这个小镇上，更是如此。而根深蒂固的乡土情怀又使得人们总更偏爱老乡，在择偶标准上表现更是明显。排外的风气很盛，几乎所有的婆婆都对外地媳妇抱有不良的刻板印象，这样的刻板印象是婚姻生活中极为糟糕的开端。“小地方嘛，妇女大妈们喜欢碎碎念，常常私下里议论他们夫妻俩。当初喔，闹的也凶，小伙子犟得很，不和心上人结婚就要跑到外地住。现在的孩子哪个不是父母的宝贝，”他轻轻摇摇头，“他妈只好同意了，现在虽然分开住但也住得近。儿媳妇不招婆婆喜欢，待在这里挺憋屈。”

即便小周和小刘为爱情热烈而勇敢地反抗了一场，却也仍然在婚后日复一日的生活里苦恼。每年过年的时候，别人家里热热闹闹、其乐融融，这对小年轻夫妇却只能江苏浙江两头跑，两边隔得远，开车要七八个小时，费时费力。婆婆看着别人家过年有滋有味，心中不满愈来愈深，既是觉得自家太冷清也心疼孙子陪着一起受罪，对此颇有微词。郑说：“她觉得儿媳妇太矫情了，毕竟她从前也是这样成长过来的。带着旧观念和儿媳妇相处总是能鸡蛋里挑骨头，女人嘛就是事情多咯。其实小刘离家这么远，她爸妈哪里会舍得，都是年轻的时候太固执吧。”说完,郑叹叹气，眼神向别处飘忽着。

他说年轻人总把情情爱爱看的太重，只顾眼前格局太小，还没看清社会的残酷。没有父母的支持后，才会发现生活有多难熬。“我妈还总拿他们的例子教育我侄子，在外地读书的时候不要和外地人谈恋爱，他现在还在读小学呢。”他笑着，顿了顿又说，“其实我不是很在意我未来儿媳妇是不是本地人，我支持自由恋爱，这些事情都是孩子们自己的事情，我们做父母的最多也就帮忙把把关。但我还是希望他可以找本地媳妇，不然太累了，我还得帮他说服他奶奶和他姑姑，像我这样开明的父母可不多。”郑说完又笑了起来。

在这个小镇上，相亲是很多夫妻走到一起的捷径，王（化名）和她的丈夫就是这么成为一家人的。她是当地的一名小学语文老师，有一对龙凤胎儿女正在读初中，平时热衷帮亲戚朋友的孩子们安排相亲，对这儿的相亲市场相当了解。“女孩子26岁前相亲还有的挑，26岁以后就难了，只能被人挑了。所以女孩子年轻的时候不要太挑了，差不多就行了。”她抿着嘴角，又接着说，“男人很坏的，他们只喜欢年轻女孩子，漂亮也没用，钱他们自己也有。”

多年混迹于各种月老微信群的她非常清楚男女老少的各种需求：这一家的名校高材生女儿因为眼光太高至今三十好几都没嫁出去，那一家的老男人一把年纪还要找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她说相亲这件事情可以把每个人都完全暴露，让人无处遁形。但也因为把两方坦诚的放在一起配对，尽量会把性格般配、家境相近的人安排一起，再加上家庭的支持，成功的几率也特别大，比自己凭借机缘找对象要靠谱的多。

但提起和外地人结婚这件事，她严肃的神情俨然一副老师的模样，微微瞪着眼睛，摆摆手皱着眉头说；“当然不要找外地人，他们各种底细你都不了解。而且和外地人结婚那怎么照顾家里人啊？孩子不方便给父母带，过年也太麻烦的。”她说本地人是婚嫁最基本的一个条件，达不到这个标准再优秀的年轻人在温州当地也不会抢手。就算是个一线城里的有钱人，也不如找个门当户对自己镇上的人。以她这么多年的经历经验来看，没有哪个温州家庭会愿意让孩子和外地人相亲，温州人对外地人的不信任感很强。特别是女孩，要是嫁到外地去，会落人口舌被人议论没有良心的。“外地人啊习惯也和我们不一样呐，也听不懂我们讲温州话，不懂我们这边风俗习惯和人情世故，饮食习惯可能也会大不相同，但找本地人就都不需要考虑这些。”她想了想，又说“你看啊，男方父母怕找了一个外地媳妇，处不来；女方父母怕外地女婿会欺负自己宝贝女儿。本地人的圈子就会小很多嘛，多打听打听，祖上三代都能摸清楚啦，家风人品都可以了解到，知根知底的，家长才会放心孩子结婚嘛。”她的普通话并不标准，前后鼻音和郑一样有些不分，讲起话来说教的气势很足。“相亲还是很必要的，现在好多年轻人不爱社交，每天工作能求来什么缘分啊，还是要父母给安排相亲的，父母都是操劳的命。”，她说，“谁不想要个好儿媳好女婿呢，下半辈子也好享清福咯。”接着，她沉默了半晌，说：“婚姻这种一辈子的大事情，是要谨慎考虑的，不是一场儿女情长、奋不顾身的爱情。还是听听父母的话，不要相信诗人说的那些浪漫故事。虽然我自己是个语文老师，但我们毕竟都是普通人嘛，还是现实点生活。” 说完，她笑了一下，又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她和大部分附近的居民一样，对儿子女儿的要求也不高，健康长大，尽量考上好学校，上完大学要回乡工作。之后当然要找个本地人结婚生子，安安稳稳地在这片土地生活，父母孩子之间也好互相照应。描述这些的时候，她的脸上洋溢着和许多父母一样的一份固执的向往，眼里也有一份不可评价的母爱的光辉。

柳市镇有二十八万多人，其中的男男女女们，多少可以在其中寻得所爱，又多少是妥协其中，还有多少可以坚持其外的爱情，我们无从得知。

这个南方小镇里形形色色的故事还在不断重演。

“最大的原因是老一辈父母想把孩子永远捆绑在自己身边，这是他们保护孩子的方式。”郑说，“ 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长大后会不会重复他们父母当初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