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辞职了。
和家里人大吵了一架。还能有些什么呢,无非便是什么含辛茹苦养我多少年,最后还是埋怨我不热爱,不珍惜现有的这份工作。
我是一个很慢热的人,也可以说,我是一个很飘摇的人。辞去了企业中雷打不动的生活,我总是觉得,我还是有很多方法去谋生的,干什么不都一样吗。毕竟我什么也不厌恶,却也什么都不喜欢。
1
这个面目可憎的城市坐落于一处半岛上。从这凶恶的半岛刺向大海的那颗矛尖上,延伸了一条窄窄的水上公路。来旅行的人总是驻足欣赏这条毫无生气的柏油块,尤其是在涨潮的时候,这一大块长方形柏油被水浸没,这种窒息的感觉,却总是能让游客们雀跃。
现在是晚秋,正是旅游淡季的巅峰。在这座半岛上过活了大几年,也没攒出一辆车。幸好有一班平时寻不到的公交车经过这块柏油,我投了币坐上了车,不看窗外的风景,就那么坐着,什么也不愿想。
过了大概一个钟头,车停在了这座岛屿的另一面。司机喊我下车,顺带着把我从神游中拉了回来。
事实上,虽然我走在海边,但也没有像大多数人所想象的那样,椰树成林,退潮时留下的彩色贝壳散落在每一寸沙滩上。能看到的,只有绵延到看不到尽头的海藻,那种绿色的棉絮,总是让人作呕,总感觉是一池的头发将我包围,细菌与皮屑肆虐,让人从内麻到外。
这里是一个小客车站,里面还有一些一模一样的小客车早早的昏睡了过去。司机把最后一辆小客车哄睡着了之后,便邀请我去他的临时居所小憩。
不如说是永久住宅吧。半岛上的房子像是金砖砌成的,仿佛每一平方厘米的面积都是一颗正方体般的小金块。司机就这样一直住在了岛上。
利落的寸头,与他沾满油渍的汗衫显出很大的反差。或许寸头也是为此而生的吧。我习惯首先以貌取人,我一开始便判断司机师傅是一位单身中年油腻大叔的形象。
他对我一直坐到终点站表现出了一些好奇心,他尝试与我搭话,却被一个又一个认真的敷衍搪塞。后来也就变得识趣了。
我没心思去把自己消化不了的食物吐到别人身上,我也不再去做这些事情。所以我大概是只字未提。同样的,司机师傅也只是在我一旁默默抽着衣袋里发皱的香烟。
“小姑娘,你看这天气,总是这么灰蒙蒙的。”他打破了宁静。
小岛虽然丝毫没有给我任何世外桃源的感觉,却也是十分的静谧。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没有一颗星星呢。
2
许多悔恨的决定总是在麻木的时候做出来的。还好我尚未完全失去理智,选择了徒步走回市区。
一段不短的距离,却被我走得忘记了时间。白日里的风光,全然被黑夜笼罩。到达出租屋门口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两点了。
我懒得打开冰箱。就算有可以当作夜宵的物件,我也没趣翻找。我径直躺下,被子与睡衣陪我躺在一旁,我们一同欣赏着天花板的纯白,后来变成了漆黑,再后来,已是刺眼的阳光与令人作呕的闹铃声。
电脑就被我摆在一个破旧的木质储物柜上。键盘上散落着一些刚打印出来的还散发着墨臭味的稿子,屏幕上只映出了我的披头散发与面容痴呆。
虽然辞职了,但依旧那么黯淡无光。或许是工作的重压让我还未来得及喘息,亦或许是一直如此。看看网页上的头条,十有八九是戏子,剩下的一两个便是谁家的什么人又因为什么而撒手人寰。
无聊的人们总是能找到一些看似很有趣的事情做,比如为爱痴狂。
愚蠢。
我一次又一次站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制高点去评判我所认知的每一个人,似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那一人,我不知道是什么,总之,它常常让我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不,我才没错呢。
我关掉了电脑,再次映出了我愈加无神的眼睛和因打架而纠缠到了一起的头发。
3
十几年前,我还住在半岛之外的大陆上。
小女孩们总是喜欢三五成群叽叽喳喳,我却觉得她们烦透了。下午放学回到家中,等家里那对夫妻喋喋不休到口干舌燥的时候,我便走出家门,坐在河堤上望着天。
那时一般便是傍晚之后了。我对月亮有一种近乎狂热的痴迷。每个月的农历十五,我总要去河堤上第三棵柳树旁默默许愿,祈祷留很多作业的老师第二天生一场大病,祈祷我快一些长大,祈祷我离开这个地方。
月亮里真的有广寒宫吗,我对此深信不疑。每天看着月亮的时候,我总在想,那上面的生活,会不会很冷清,很寂寥呢。嫦娥姐姐会不会抑郁呢,玉兔会不会早已死掉了呢。其实我还是希望它还活着。
我曾捉过一只小麻雀,在妈妈面前求着要收养它。迎来的当然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她总说,鸟类身上细菌病毒多,会害死人的。可它们什么都没有做啊,为何要给它们无端挂上杀人犯的罪名呢。既然如此,玉兔是肯定死了的吧。
那嫦娥姐姐会不会孤单死呢。
4
琢磨得累了,脸上积了一夜的油腻让我感到闷热。走进那件只有一人宽的浴室,开始为头发劝架。
还是照旧,涂上厚厚的粉底,颜色早已变成暗红色的唯一一支YSL,被我用得只能用手指伸进圆筒去涂。恢复了不算太粗糙的妆容,看着镜子,还是那副假面孔。
日复一日的工作并没有把胯骨坐宽,我反而变得消瘦了不少。已经撑不起来的长裙,像是套在了一株稻草上,似乎来一阵风就能连裙带草吹跑。
我出门觅食,像每个夜晚从下水道中钻出来的饥饿的老鼠们。干瘪的钱包让我停在了一家充斥了油烟腻味的面馆。
这家面馆从我来到这座半岛之时便存在了,我除了在出租屋里吃泡面,便是这家小面馆了。作为常客,不用打招呼,老板便知我的喜好。照旧的不加鸡蛋的鸡蛋面,总能在最低限度内填饱我那个空洞的内脏。
“姑娘今天没去上班呀。”老板是个很有眼色的人,总是可以在恰到好处之时问一些话题,也可以及时收回。
我简单回答了一下,他也不再往下问。
后来我便闲逛,后来我又来到了这座立交桥上。
5
之前他就曾约我要见面。
我们是大学同学,但我们的家相隔甚远。毕业时曾说好要一起去一线城市,哪怕是租房住也甘愿。
他告诉我,这是无可奈何。最终他还是和老家的一个姑娘翻云覆雨了。门当户对,大家都很满意。我也很满意。所以我自己来到了这里,我家也很满意,逢人便说我在一线立足了。
已经是下午五六点钟了,我拨通了他的电话。
我们还是在这座立交桥上见面,像七年前一样。他说,他想邀请我去参加他的婚礼,还想弥补他对我的愧疚感。我同意了,但不必说成弥补。
我既不遗憾唏嘘,也不愤恨难过。现场没有我认识的人,就只是陪着同桌的人喝酒,当然我还是了解自己的性子的,并未任由他人放肆。即便我已经过的很惶惶了,我还是能腾出一些红包钱的。我不诅咒他们,也不祝福他们。只是一对新人而已,这世界上每天都有人结婚离婚,每时每刻都有新生命的降临和腐朽的灵魂死去,见怪不怪了。
到了出租屋后我收到了他的转账,不多不少,一两千块。我没有退回,反而为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而庆幸。一句简单的谢谢中止了他想进行的对话。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联系。
6
爸妈打来了电话,他们早已骂烦了我,取而代之的是较为平静的问候。他们问我找到新工作了没有,并嘱咐我不要放弃,也许只是不想让我回家,不想让我给他们丢脸吧。毕竟自己家女儿在一线城市风生水起的事情早已被吹了出去,收回的话则显得很尴尬了。
小时候便有一个当一名编辑的小小白日梦,而当我真的坐在一摞稿件之前的时候,明明梦已经实现了,却总有一种破碎的感觉冲击着我。心中对这座半岛的功利被披上了一层文学外衣之后,显得更加恶心了。我不再恨大家的刻薄相待,取而代之的是对自己的失望与埋怨,对一个白日梦的太大的奢望。
我在杂乱无章的电脑桌上举杯,与自己翠绿的瓶子碰撞,满是梦破碎的声音。
生活本身似乎一夜之间退化成了一种仪式。
7
我想起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的一句话,最可悲的事情,莫过于还没有好好道别,便不再相见了。我总觉得,这是一件可喜的事情。
我再次坐上了去往半岛外那座小岛的公交车,不过司机不再是那位油腻的中年人。岸边依旧是生绿的头发肆虐,仿佛要把人的脖子生生拧断。
8
“我们在发现她的时候,浑身都缠着海藻,由于海岸线过长,海藻茂盛,我们无法断定她的死亡地点。而且死者的脸部由于在海水中浸泡时间过长,肿胀溃烂,无法辨认其真实面容。”
9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到半岛上,在小岛的山上能看到远处的跨河立交桥,霓虹灯光将它点缀的很是幼稚。阴天的晚上看不到月亮,嫦娥姐姐或许正在阴沉着脸吧。她都不愿再见我一面了。
海水很咸,蛰得眼睛生疼,灌进鼻腔里更是觉得盐分冲到了五脏六腑中。我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一切的感觉仿佛都变成了一种享受。我眼前渐渐模糊。
我看到天晴了。城市的灯光遮掩住了月亮和星星,可我终于还是在最后见到了它。听说,人在死亡的边缘会回顾自己的一生。说这句话的人,或许从来没死过。我却觉得什么都没有回想起来,或许,这二十几年都是虚假的吧,就是南柯一梦。是大脑中的海马体让我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只留下了一个满脸生疮的灰暗的月亮。
你喜欢月亮吗?
我常常这样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