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夏时的村庄

想起村庄，就会想起慢、汗水、泥巴这些词语；想起村庄，就会想起远山、绿树、蓝天这些景致；想起村庄，就会想起老人、小孩，以及永远吃不完的饭，唠不完的嗑。快十年了，我与村庄的关系，宛如地平线之于太阳，除了因节日、人情世故等原因有着一刹那的拥抱外，大多数时间，我们都是彼此远远地凝望着对方。然而，一提起村庄，脑中总会浮现出诸多画面，让我留恋而至沉默，沉默而生乡愁。

远观村庄，你会看到，蔚蓝的天空下，远近盘踞着几道高低起伏的矮山，矮山脚下，曲曲折折的是一条流量不大的小溪。小溪两岸，田地耙梳整齐，庄稼长势喜人。在田地的尽头，绿树茂盛处，你会看到黛瓦为顶的村庄，一排排，依山脚而建，挤挤挨挨。村庄里，就生活着时代以土为生的农人。

如果你是在晨光熹微时踏着露水走近村庄的，你会听到村庄中最欢快的交响乐。孩子是村庄的闹铃，天一亮，村庄里的女人第一大事是要把酣睡的孩子早早叫醒。往往孩子还在沉睡中时，就被母亲推醒，催促着穿衣，催促着洗漱，孩子和大人，都急促而慌张。总有一两个初入学园的孩子，因作业未完成或者贪睡而招来母亲的呵责，屁股上就难免留两个巴掌，然后哭哭啼啼地一路唱着鼻涕歌，直到看不见母亲了才悄悄地息了声。送走了孩子，女人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这才款款地洗漱，收拾屋子。男人推着自行车去不远的县城打工，女人则去庄稼地里忙碌着一年到头总忙不完的事情。

如果你是在太阳热烈地泼洒大地时走近村庄的，你会看到，那时的村庄，沉默而恬静。村道上安静而少人。女人忙碌了一早上，正在依着炕头，浅浅地睡，等太阳的毒劲过去了，好去干早上未干完的活路。前村人的屋檐下，蹲着几块石头，石头被屁股磨得光亮而有年代感。石头上托着几个没牙老太太、老头子，在那有一遭没一遭地说着家长里短。大狗伸着舌头，在人的胯下钻来钻去，偶尔便会不慎冲撞了年轻媳妇带着的娃，娃吱哇吱哇地叫，老人就骂狗，你要死了，赶撞娃，就便从地上捡了个土坷垃，扔狗一下，狗就灰头土脑地溜了。

如果你是在薄暮初临时走近村庄的，你会闻到饭菜的香味，听到锅铲擦到铁锅上刺刺拉拉的声音。村庄的人不讲养生，不懂得早吃饱，晚吃好。一天天的忙忙碌碌，好像就是为了晚上回来能踏踏实实地吃碗面。女人擀的面，细长而劲道。男人们吃饭，喜欢三三俩俩蹲在村道边，那第一碗饭，势必吃得急切而仓促，只听到呼呼噜噜的吸面声。一碗面入肚，胃里踏实了，男人终于可以惬意地点一支烟，把腿放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了。这样的时刻，是村庄信息交流最密集的时刻。某某找了个好活路，某某的儿子考上了好高中，都能让大家在嘴里玩味几个夜晚，直至全村人知道。老人是村庄的精魂，是村庄的守夜人。男人忙了一天，终究坐不住，回去了，女人也早早回去督促娃娃们写作业去了。老人们还坐着，有话说话，没话了，就沉默地看着星空，看着黑魆魆的一切，直到石头上渗上来寒气，才悄然回去。

如果你现在来了，我想，你看不到这些了，这都是旧时的村庄，旧时村庄的夏天时光。那时，村庄还有很多人；那时，村庄的老人，还都健健康康地活着；那时，村庄的人还信任土地。而仿佛一夜间，都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