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记录人间百态。
——彭斋
【一】
大婚逢初九,宜嫁娶,有利家族兴旺。
我不想娶,新娘也不想嫁。
这门婚事,不过是场交易。
我脚踏高头大马,身后跟着吹锣打鼓的迎亲队伍。
途经岔路,想起新娘婚前偷偷派人送信,希望能顺便祭奠我们共同的故人。
大喜之日去祭奠死人?
果然是她会做的事。
那人若知道,自然也是欢喜的。
临近黄昏,夕阳半挂在群山间,余晖斜斜打在不远处,那儿新起一座孤坟。
我勒紧缰绳,停在山脚,抬头眺望那座孤坟,迎着微风,眼睛有些酸痒。
昔日同窗中,我确实独与他聊得来。
许是我们都不爱老庄,偏爱法家,在那群学生中显得极不合群。
迎亲队伍被迫停下,喜乐却不能停,与那孤坟遥遥相伴,竟有些莫名诡异。
一席嫁衣的新娘从轿中跑出来,越过试图阻拦的众人,来到我面前。
她的脸被敷粉涂得死白,朝我行礼时,一举一动毫无生机,宛如提线木偶。
我们相顾无言,彼此眼中翻涌着万千情绪。
我明白她想做什么,点点头。
众人见此不敢阻拦,面面相觑。
毕竟我,祝英台,梁山伯曾同窗一场。
她同梁山伯朝夕相处的情谊,我比谁都清楚,也比谁都无能为力。
我知道这不合规矩。
就当我为了成全同为可怜之人的祝英台。
让她在嫁给我之前,还能和爱人好好道别。
千万别像我……
唉,不提也罢。
门阀士族的婚姻,从来不看男女双方是否情投意合,只看权势地位是否相当。
譬如我马文才,从出生就注定只能娶祝英台。
譬如祝英台,这辈子只能嫁给马文才。
而寒门子弟梁山伯,也只能娶寒门子弟之女。
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年代,不是没有人想冲破世俗的偏见强行结合,可等待他们的不过一场暴毙,又或是被歹人掳走身首异处。
【二】
老管家来至我身侧,语气波澜不惊:“少夫人这般,不合规矩。”
那抹鲜红背影正朝着孤坟奔去,带着我隐秘不为人所知的期盼。
“我们还未拜堂,她仍是祝家女。”
言下之意再简单不过。
马家人管不了祝家人。
管家察觉到我的不悦,靠前低声提醒:“少主人,喜怒不可形于色。”
我默不作声,视线紧紧跟随祝英台。
我甚至期待刚烈如她,最好做些什么反抗的举动。
我身为男子有太多顾虑。
祝英台不同。
她尚待字闺中时就女扮男装,假借其兄长之名上书院求学,这才得以结识梁山伯。
她时常有惊人之举,此刻不做点什么反而觉得不像她。
隔着小半个山坡,我看到祝英台对着孤坟行了大礼,天人相隔,就这样全了夫妻之礼。
霎时,风沙四起,天降闪电,生生将孤坟劈开,紧接着祝英台毫无犹豫直接跳了进去,孤坟立马合上。
此番变故太过惊世骇俗,众人哪来得及反应?
老管家到底经历过大风大浪,见新娘子没了,只呆了呆,独自前去孤坟查探,确认并非做戏,回来命众人原地等候,告诫众人若乱说话,家中妻儿不会有好结果,令大家原地暂歇,派了两个心腹赶往祝朱两家通传情况。
“少主人稍安勿躁,祝家会给咱家一个满意交代的。”
【三】
尽管此番情形不好说这些,但没能娶到祝英台,我只觉得浑身轻松。
至少,暂时逃过一劫。
恍惚间,一抹熟悉身影由远及近。
是绿竹!
她发间的木簪,是我偷偷趁奴仆熟睡后,借着月色一点点雕刻出来,簪头刻的小狐狸,和她人一样,狡猾机灵。也是,商人之女,从小见惯人情世故,同养在深闺的世家淑女自然不同。她是来看我的吗?我的视线紧紧追随着她,丝毫不在意老管家的几番提醒。
“她可以当祝英台吧?”我竟然冒出一个荒唐想法,低声询问老管家。
一向沉着冷静的老管家,竟然罕见叹了口气,摇摇头:“少主人,你只能娶祝家庄的嫡女。”
“为何?”此刻我的心思已完全在她身上。
“你是未来马府的主人。”
许多时候,我恨极了自己姓马。
儿时与玩伴玩耍,每逢争执,无论对错,父亲最后都独独罚我,家祠那暗无天日的小黑屋里,东南角书桌脚,刻满我的恐惧和愤恨。
及至入学,好不容易能住在书院,我欢喜极了,后来仍被父亲召回家中走读。
身边人说得最多的,无非我是未来马府的主人,一举一动都该遵循君子之风,不得有偏。
唯有梁山伯和绿玉,从来都说我只是马文才,是他们的好友。
可如今,梁山伯病逝,本该守在自家酒馆的绿玉出现在城外,她还是被赶走了。
绿玉的身影由远及近,每靠近一步,我的心就雀跃一下。
老管家不合时宜挡在我面前。
我害怕这是我们最后一面,忘了自己的身份,卑微扯着管家衣袖,几乎哀求道:“我就同她说一句话。”
管家又叹了口气,侧开身子,立在一旁。
绿玉果然没走,静静站在那儿。
隔着五步之遥,我向前一步,她便后退一步。
“新郎官,今日格外俊朗呀。”绿玉笑着摇摇头,出声提醒我们如今身份有别。
我想解释,可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越急越说不出话。我焦急地指着自己的喉咙,继而伸手想挽留她。
绿玉迟疑了一下,到底没有过来:“我明白的。”
我还是说不出来,眼神氤氲一层雾气,都快看不清绿玉的模样。
“记得好好吃饭,我走了。”
意识到我们再也不见,我突然想起刚才祝英台在坟前的一拜,俯身朝她行了大礼。
你是我此生唯一认定的妻子。
管家神色大变,赶紧过来扶起我。
绿玉没有回礼,只是眼中不知何时满是泪水。
最后,她只朝我挥挥手,示意告别,径直去往远方。
几日不见,她竟瘦了这么多。
她必定没有好好吃饭吧。
我眼睁睁望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地平线。
我知道,从此天高路远,我们死生不复相见。
她会去哪儿?
想到这里,心莫名刺痛起来。
我想起父亲那日手握绿玉哥哥所谓杀人证据,厉声呵斥:“你享了他人望尘莫及的荣华富贵,就该明白,家族需要你时,你只能站出来承担责任。你若执意不娶祝英台,这封信今日便会交到府衙,你猜你那心上人,可还会接受你?”
那是绿玉从小相依为命的哥哥,我们之间的事,不该卷入无辜之人。
【四】
突然一阵骚动,打断了我的回忆,老管家过来提醒我:
“少主人,你的新娘到了。”
我的新娘?
我被迫娶的新娘不是刚跳进孤坟,去寻她的爱人了吗?
我想娶的新娘,因我不切实际的幻想,被迫流离失所。
哪里又有什么新娘来了?
祝家兄长亲自押送一顶花轿来到我面前,连连致歉:“实在对不住,家中姊妹自幼贪玩,倾慕梁太守做下这等荒唐事,才让英台被锁闺阁,姗姗来迟。吉时将近,诸位还是速速启程吧!”
我只觉浑身僵直,几番上马均未成功,老管家咳嗽几声,眼神满是警告,我恢复清醒,满心悲凉。
众人重新换作一副喜气洋洋,唢呐一响,迎亲队伍像从未遭遇什么意外,按照既定路线朝着马府奔去。
马府张灯结彩,酒席摆了一桌又一桌,因马老爷安排,新郎官并未被亲友拉去灌酒,被喜娘推进新房。
“咔嚓”一声,新房门被锁了。
我本来犹豫着该如何面对这陌生的新娘,对方却自顾自掀起盖头,眨着小鹿般的眼睛,笑得极是开心:“姐夫,我饿了!”
祝英莲才十岁啊!
他们怎么敢的!
祝英莲正埋头吃着,她似乎并不明白,她将和被称作姐夫的人共度一生,在她还来不及遇见喜欢的人前,就已经失去了喜欢别人的自由。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管家一直说我只能娶祝英台。
起初以为是真的祝英台,现在想来,家族才不在意娶的人是祝英台还是祝英莲,他们想让我娶的是祝家的财富,祝家想嫁的是马家的权势。
至于新郎是马文才马文武还是马文龙,新娘是祝英台祝英莲祝英敏,都无所谓。
之所以是马文才娶祝英台,不过刚好因为是嫡长子嫡长女,名字只是空壳,换了谁都一样。
见我沉默不语,祝英莲想了想,打量着左手桃花酥,右手酥酪,狠下决心朝我递了块桃花酥:“姐夫,你别怪姐姐,我也不怪她。”
“你觉得,我该怪她?”
“我被强行塞进花轿时还没睡醒,恍惚中只听到母亲让我别怪姐姐。他们都以为我很可怜,因姐姐的荒唐行径被迫嫁给自己的姐夫,可我不觉得。”
“那你怎么想?”
似乎见我举着桃花酥一直不吃,她不好意思笑了笑:“姐夫,你要是不饿,还是给我吃了吧?”
半大的孩子,小胳膊总也拿不了我这边的吃食,我不仅还给她桃花酥,还将面前几盘吃食也推了过去,鼓励她继续说。
“因为绿玉姐姐说你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比她哥哥还好。”
“你认识绿玉?”
“这桃花酥就是她亲自做的,味道同别人不一样,我在家时可爱吃了。”
“以后你再也吃不到了。”
祝英莲点点头,似乎早就知道:“士族不一直都这样吗?”
“你不害怕?”
“姐夫,有些人光是活着,就已经用光了一生的好运气。”
是啊,身处吃人的世道,能好好活着,已是千万人难以企及的幸运。
可为什么,我明明活着,却觉得自己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