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炽热的夏日雨云间,龙渠是一片阴蓝的投影。
我们来到时,小雨正落。这也许是这几天最欢畅淋漓的一场雨,不大,但是足够叫人心里水灵灵的,空气也是水灵灵的。站在白城子村的小广场上,天空灰蒙一片,雨滴疏疏坠落,在柔软的草地上声音也是微弱的。高大的榆树和杨树在村子周围立起了一道道屏障,老绿如翠似染。我们身着红军服,肩挎红军包。在细雨里悉心聆听讲解员给我们讲西洞保大捷,白城子战斗的历史和陈氏三代守墓故事及流落红军霍守云、王怀文的传奇人生。对上世纪三十年代发生在河西大地上的那段悲壮历史,我并不陌生。但对于在龙渠大地上发生的这些,还是第一次知晓。
白城子不大,村子里的路已铺上了水泥,巷子很短,只有几百米,而且看得出是刻意修葺过的。在这里很能想见一种甘州乃指河西农民的生活方式:缓慢、自足、精致、和谐、愉悦——朱红色的大门内,能窥见院子里有红红绿绿的晾晒衣衫、青翠的植物,花池上落下晕彩的光线和后面黝黑的空间——记忆的闸门刹那间打开:我分明看见童年的场景。在老家,也有这样的一条条街巷和里面的陈设。眼前一切如真似幻,它的存在是在告诉你它的逝去。
白城村的烈士陵园,如同写实画家的笔触,勾勒了一段历史的轮廓。上世纪30年代末冬日,总部从九军二十七团和三十军二六五团,抽调300多人,以骑兵为主,于1月27日后半夜向东南方向运动。28日晨,在西洞堡东30多里地的白城子,与尾追而来的敌人发生了一场激烈的遭遇战。300多名战士只有10多人幸免遇难,其余全部牺牲。牺牲红军战士的遗体被当地的百姓陈氏掩埋起来,而形成了今日的烈士陵园。
当时间之流逐渐带远一些记忆,这里曾有的粗重气息,已经被而今温婉、淡雅之气所替代。然而,时光是厚厚的时间苔藓,透过时光的记忆,依然可以看到曾经风起云涌,烈火燎原,呐喊声与残叫声交织着,血光与刀光辉映着的战场。如今,再看这座血色陵园,再看这片血域黄沙,心中还充满了一种无法言说的隐痛。80余年过去,与马家军厮杀的烽烟、破碎的衣襟、嘶哑的哭喊——已化作虚无。青天白日下,是静若处子的山川田地,是千年未改的黑河烟林,是在日晷之上变幻莫测的时间的表情。我们绕着埋有烈士遗骸的坟茔走了一圈,圆拱形的墓门嵌上了白色的瓷砖,烈士坟前插了好几面红旗,还有一面党旗,在风雨里哗啦啦翻响。
站在陵园的门前,雨仍下个不停。我的视线透过雨幕朝着远处的田野凝望,恍然里,那些个红军伤兵走远了。雨中的土丘纷纷遁入时间深处,时空的界限倏然模糊,犹如土丘下的连绵田地,全是雨水的迷离、湿漉、空寂……透过时间的帷幕,我仿佛看见了红军浴血奋战的那一幕幕悲壮场景。他们中的大多数,连名字都遗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成为了一朵小小浪花。他们出生于风雨如晦的岁月,早年为了理想,选择了革命,他们在比我更年青的时候就已经完成了人生的使命。舍生取义,他们玉碎的人生,让人心痛。如果他们生逢和平盛世,我想他们一定是君子、士人,是国之栋梁。而战争让他们悲壮的走向历史深处,只给我们留下了一个个模糊的背影。而今,一切的一切,都泯灭于时间的深处,他们的故事也已渐被岁月收藏,无人提及,像从来就没发生过一样。半个多世纪已经过去了,这些沉睡地这座陵园里的英灵,早已化为了生命的灰烬。但曾经的他们,在迈入征程的第一步时,是否真能感觉到我们目见的安宁和平静。现在,我已无法感知,只有一种无言的嘘叹和伤感。
冒雨行走了七公里,到了墩源村三社。此时,雨也停了,被雨水洗过的蓝在天空里飘来飘去,空气里也全是绿色植物的味道,浓郁,纯净。在一个写有张家屯庄的高大建筑前,我们停下了脚步。带我们来的龙渠乡干部向我们介绍:张家屯庄也即张福寿屯庄,原占地约1600平方米,四周为高约8米、宽3米的土夯墙,墙体上方及四角建有漫道、角楼,供值班守护庄院安全所用。院内前后共有5 座庭院。1937年1月27日晚上,军政委员会在龙首堡张福寿屯庄召开军政委员会扩大会议,即“龙渠会议”。后来,屯庄遭到毁坏,这是在原址上按原样新建的。走进张家屯庄,但见有宽阔的前院后院和十余间屋舍,可以想见当年这户人家的富有。院子里有一些小摊铺,多少有点儿像城市的广场。出售的商品有布鞋、鞋垫、自制的老醋、粉条、小米以及杏子、梨子、苹果等一些土特产品。
大家在院子里等着吃忆苦饭,我走出了龙渠会议遗址,一路四望,小巷的两边绿树成荫。一些人穿着红军服的人坐在路边粗糙的水泥长椅上,一边整理绑腿一边神聊。还有几个女的穿着红军服,在门口叽叽喳喳的拍照。对面小卖部的门口,蹲着几个本地男女在聊天,两个年岁和我差不多的女子讨论着新绣的鞋垫。鞋垫不管卖给谁,这情景很让人亲切温暖。看到我走来,那个男的主动向我示好问话。他说他正在等一拨游客,要带他们去看高效大棚蔬菜。
男子也姓张,他的家就在村口,再往前就是新建的停车场,他家院子后面有一道低低的河沟,还有一口水塘,水色浑黄,飘浮着一些塑料袋、木橛子或叶子。南面是一堆一堆的绿,深深浅浅,高高低低。那些地埂上的草叶闪着光亮,细碎,清晰。西边有一条河,是不是黑河,没有搞清,反正不是黑河也应该是黑河的支流。近些年,在乡政府的统一规划布局下,村里都盖了新房。每家的街门口都有花堂,门口由青砖铺成,清一色的灰瓦白墙,飞檐。
趁着闲聊的空隙,我说想去他的院子里看看。他引着我走向他的街门,院前的杏树,果实红绿相间,斑斑可见。一阵狗吠声惊动了她的妻子,打开了家门。两个小孩在院子里的沙堆上翻滚,做着游戏。我进来的时候,大的蹲在地上,不肯抬头。她还不到上学的年龄。房子右边是车棚,一辆蓝色小车停在里面。即使在乡村,汽车也算不上稀罕之物了。房子后面一处半封闭的沙地上,八九只鸡在散步,伸着脖子警惕地看着走动的几个人,一副不屑的模样。我问她媳妇平时在做什么,她指着院墙外的一小快菜地说,就干点零活,平时主要是带孩子。说完她走过去,弓着脊背,挥着铁锹,一下一下,有条不紊地把泥土培在西红柿秧苗的周围。一招一式是那么的沉稳,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平静。
张姓男子曾到新疆打工好多年。选择去新疆是因为那片土地对他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结,打从记事起,他的父母、爷爷奶奶就叨念着,说他的姑爷爷在新疆当兵,几十年来,新疆始终充满了一股亲昵的味道。我问他的祖籍,他脱口而出:“我们就是本地人,只是家谱上说我们都来自山西的大槐树村”。其实在河西生活的大部分人都是自明代洪武年间从大槐树迁徙而来,在此已经繁衍了十几代。问起具体的情形,他歉意地摇头。那一幕离他太遥远了,就连他父母,甚至是爷爷也说不清了。
在新疆打工的日子,他主要干搬运工。闲暇时,人在街道上走,眼前浮现的却是这片有高大白杨,宽阔黑河,淳朴民风的黄土地……夜晚出现在他的梦里的,还有孩子和妻子。他思念的这里的一草一木,他明白自己只属于这片土地。在新疆漂泊几年后,家乡搞红色文化旅游,于是他又回到张家屯庄。
这里有自家暖和的炕,还有独特的田园风光和底蕴深厚的红色文化风情线。他再也不用在人群中讨生活,只要早上出门,他的生活就不用发愁。搞好红色旅游成了他安宁生活的保障。他的家里,沙发、电视、瓷砖,现代生活的气息这里并不缺乏,而弥漫着浓浓的农家气息的院落,却有着外面世界越来越稀薄的东西,屋子里的温馨仿佛空气能吸进肺腑。正与他闲聊,一个女人一路铃铛悦耳的笑声,踏进了他的家门,谁家生了孩子,她来询问送礼的事,顺便聊聊天。她对我说,她从1980年嫁到这个村子,已经几十多年了。如今,儿子媳妇在一家建筑公司上班,平时就住在城里,村子里只有她和老伴。以前,老俩口就是种好几亩小麦、一畦蔬菜。养一头猪、十来只鸡、几只羊,一年里,用自己辛勤的劳动,能满足基本的生活需要。但如果要遇到娶媳妇、看病等一些大额的支出,生活就会捉襟见肘了。现在搞了这红色旅游,他们都被安排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什,每天都会有一定的收入。而且她家的那几亩地,今年都安照村上的统一要求种上了黄菊,一来美化乡村,二来出售花朵,说是可以提取花汁,生产化妆品,一年收入几万块钱呢。她还说,明年儿子媳妇也准备回来,准备办个香醋厂或别的什么,现在旅游来的人多了,每月差不多也能会挣工地上的那么多钱,况且菜和粮都是自己种的,在村子里生活几乎没什么开销。
我想起了前些天去老家,我从村子里的穿过,我分明看到一些院落挂了大锁,听不见鸡叫,看不到鸡跑,那种安静,如同村口沟坡上的那间土地庙。大门框上,过年时贴上去的“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的春联依然如新。我听说,村子里年青点的都去打工了,还有一些老人都迁走了,一些去了北滩工业开发区,一些去了县城安度晚年。他们,最终是不是还要回来,不得而知。我堂弟在上海打工,孩子去了新疆当协警,他的老房子围墙已坍塌,几间房子破败,红瓦暗旧。院子里蒿草纵横,几棵杨树高过屋顶,枝条肆意延伸,院落已经没有了任何生气。我离开村子已经30多年了,尤其是人到中年,因忙于安顿自己的生活,便很少回家。这些年,村子还是那个村子,但时光流水,已经把瓷片上的光华洗净,甚至,那些脱落的瓷片真好像坏掉的门牙。
大概从2013年开始,我每年都要驾车去几个村庄,没有目的地行走:民乐、临泽、高台、肃南、山丹、甘州……我差不多真的要走遍张掖了,我路过的村庄有没有100个?我在那些村庄里见到的年轻人有没有10个?我真有些说不清楚了。
2016年春天,跟几个朋友在还去临夏、定西、陇南、天水漫游了一周。我们开着越野车,路过一个又一个名字美好的村落:天水的麦积、陇南的碧口、临夏的夏河、成县的西峡……我以为有旅游业的修饰,村庄会年轻些,但我们见到的年轻人几乎都是游客。每一个村庄像我的老家一样,属于老人、儿童、狗和蜜蜂。儿童坐在门槛上玩泥巴和自己的手,老人零星地散布在静默的田地间,脊背被铁锨压得接近90度。前些年,年年都会举行隆重的劳务输出仪式,县乡领导都要去车站欢送外出入工的人员。各县区都把劳务输出工作做了硬指标,年底进行考核。当然,在输出劳动力的同时,也把村庄里的活力也输出了。村庄为了富裕献出了自己的青春,村庄一天比一天更像个年老的哑巴,村庄最动人的情歌在通往城市的路上变成了一首词曲风格都有点低俗的《流浪歌》。去年春节,我与堂弟聊起他在外面打工的日子,我说现在土地流转,你们何不回来创业。他说,就是在南方开野摩的,比在家里开个养殖场还赚钱,为什么要回来呢?现在的村子,只有过年才会有点人气,正月一过,村里就又空了。
我如此细致地想叙述出龙渠墩源村和其他乡镇村子的不同,并不是要从比较中分出优劣,用其他村子,也包括我的家乡来反衬龙渠,或用龙渠墩源村人的思想来反衬其他村子人的思想。此次来到龙渠参加活动,在确对我的震撼不小,年青人并不是不想留在村子里了,而是许多村子里缺少了留住他们的吸引力。
有同事打来电话,让我回到张家屯庄吃饭。于是与主人告别,走出他家的院子,树枝上的雨水仍在滴滴答答往下落着。来到大院里,看到同事们已团团围坐坐在饭桌前。还有另外一些单位的人也等候在院子里吃饭。忆苦饭主要有黑面馍馍、酸辣白菜、煮土豆、小米饭、榛子汤。虽然清清淡淡,到也非常可口有味。灶台就搭在院子的西南角,做饭的师傅也是本村的人,四十多岁,矮个子,开朗又干练,他原本在城里的小饭馆打工。村子里搞红色旅游后,他就回来当主厨,每天都有几百人在此就餐。看着这样的场景,他咧着嘴,似乎舒心极了。
前些天,《张掖日报》曾这样报道:“今年以来,甘州区龙渠乡按照‘红色旅游、龙腾文化、生态产业、民俗体验’相结合的发展理念,着力打造一条田园风光独特、文化底蕴深厚的红色风情线。依托‘穿红军衣、走红军路、吃红军饭’等丰富有效的活动载体,不断丰富乡村旅游的文化内涵与核心吸引力。”
作为新闻中的这些人,旧的生活被改变了,新的生活也许给他们带来了新的希望。在一个房间里在播放甘州区电视台拍摄的反映龙渠乡搞红色旅游的一个视频,镜头沉静地扫过旧屋、街道、工地、新居里的摆设、建大棚的男人、种花的女人……那些已经从最初的纷乱里安静了下来的画面,述说着龙渠乡白城村、墩源村的过往、时间的痕迹、生活的秘密。那镜头前走过的一群群劳动者兴奋的表情,让人羡慕。曾经,听说这一带居民仍然保持了传统的乡野之气,不时就会有些桀骜不驯的家伙狠狠地打一架。三天两头警车呜呜地冲进来。只是眨眼之间,那种不良便已改写。从前的难以寻觅,旧的恶习已经远去……村上还建了图书借阅室、民俗文化展室和农村历史风物展室,将科学的,先进的,优良的理念和传统在民间传播,将封建的,落伍的,劣质的东西和糟粕彻底摒弃。农事之余憩息精神家园,晴耕雨读,创造了一个崭新的生活空间。
走出张家屯庄,一位老人正在给几个穿红军服的人说着什么,估计这位老人已经过了七十岁,那沧桑纵横的脸上挂了岁月的风霜。我在许多村庄里见到这种老人。他们静静地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神色木然,看守背后的一座空落落的村庄。身上的一把力气用完了,人就变成了一具空壳。而在张家屯庄,这些老人们却闲不住。他们既望着一群群来村子里的人,又望着村子一天变一个样子。于是,他们也闲不住了,或者搭个小滩,做一些小本生意,或者在吃饭的地方帮着摆椅、倒水、扫地,简单的劳作,让他们正在演绎着新的生活。
离开龙渠时,雨滴又落下来,落在龙渠的大地上。每一滴雨,我想都是曾经的先烈们对这块永世的乡土美好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