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忆皇朝赫,楼船锁大江。虬髯东入海,萧铣北迎降。及至开元世,升平万国邦。斗牛今夜盛,宝剑献呈双。”杨国忠坐在邢縡宅对街的茶铺中,一边搓着自己精致的山羊胡,一边琢磨双剑宴的应制诗。
忽有一禁军旅帅趋步而来,单膝跪拜道:“禀相公,有一人逾墙跃入邢宅。”杨国忠书写不停,头也未抬地问道:“你们就没拦住?”
这平平淡淡一句话可把旅帅吓得不清,他不顾着甲不便,忙双膝跪地道:“弟兄们乔装易容,弓弩不在手,实在阻拦不及。而且那人似乎正是拓跋寒猊,此贼武功高强,先前那个闹得满城风雨的‘花臂太岁’张干,便是其弟子。此贼一直羁押在万年县狱,不知何时逃脱。”说罢旅帅又瞟了瞟不远处正陪侍着王鉷的万年县尉薛荣先。
杨国忠一听到这,缓缓放下毫锥,抬头看着正研墨的茶铺掌柜,笑道:“店家,你怎么看?”那掌柜擦擦满头大汗,恭维道:“杨相这字端庄雄伟,气势恢宏,颜真卿亦不能比。这诗质厚宏壮,自是奇作,李太白也是不如。”说着掌柜双手比出大拇指,道:“相公定能在双剑宴上拔得头筹。”
所谓应制诗,乃随皇帝游览或宴会时,皇帝出题,大臣奉命而作的诗文。当今老皇帝李隆基自诩风流天子,尤爱此道。只会作应制诗固然当不了大官,但当官就不能不会作应制诗。
听完掌柜拍马屁,杨国忠才抬手打住,指着邢縡宅问道:“本官是问你,对拓跋寒猊跃入邢縡宅怎么看?”
掌柜闻言,噗嗤跪下,慌忙道:“小的就是个商人贱户,哪里知道邢公私事。”杨国忠端起茶碗饮了一口,说道:“你的茶很香,烤茶饼之时一定很讲究。这么香的茶,邢縡每天出入就不会来饮一碗?饮茶之时,他就没有吐露一点造反阴谋?”
掌柜瞪大眼睛,汗流浃背,不住磕头。一旁的薛定恶准备好纸笔,淡然道:“有甚么就说甚么,强过磕一万个头。”掌柜胆破心寒,只得随口编道:“禀相公,邢縡偶尔来本店饮茶,常口出狂言,诽谤朝廷,还说要去县衙劫狱。”
杨国忠捋着山羊胡,重复道:“你是说王鉷的幕僚邢縡诽谤朝廷,阴谋作乱,还劫狱放了杀人凶犯拓跋寒猊?”掌柜哆哆嗦嗦道:“是……是。”
杨国忠看向薛定恶,薛定恶道:“已记录,可画押。”那旅帅拽起掌柜,掌柜便自觉前去画押。画押后,薛定恶将供词呈与杨国忠。杨国忠揣入袖中,笑眯眯地走向王鉷。
王鉷此刻如热锅上的蚂蚁,心里早把王銲和邢縡骂了无数遍:“这个邢縡素来温文尔雅,谦卑恭敬,居然是个包藏祸心的主。看圣人老了,想学侯景了?梁武帝一生未杀宗王,圣人可是一日杀三子的皇帝啊。圣人对我恩宠有加,我尚且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怎么就敢有狼子野心。听说其父邢璹当年杀了百余名新罗商人,吞没财物,看来邢家一门都不是甚么好东西,也怪我一时不察,引狼入室。可是我銲弟怎么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轻易就被邢縡诱惑了。王銲能有王者之相吗,他没这个本事!”
两县县尉薛荣先、贾季邻见杨国忠走来,上前作揖。杨国忠毫不理会,径直对王鉷说道:“王尹公,公此刻仍是京兆尹,这缉贼之事不可再拖了。花萼楼已经开坊了,咱们再不缉拿,可赶不上双剑宴咯。误了给圣人报捷,岂非自毁前程。还请公大义灭亲,莫再偏袒令弟。”
按照杨国忠与太子、李林甫、高力士商定的双剑宴流程,先是霓裳羽衣舞开场,而后是双剑争雄,最后则是杨国忠平叛报捷献俘。虽然李林甫将压轴戏让给了杨国忠,但也意味着,如果杨国忠失期,那就不仅仅是没出席双剑宴那么简单了,所以他才无比着急。
王鉷忿道:“我弟何得与之有谋乎!还是等三法司会审完南霁云,看看罪在何人。轻举妄动,要是落下残害忠良的名声就不好了。说不定是那南霁云恐事急妄相引,请杨郎勿轻受其言。”王鉷知道,只要王銲没进诏狱,一切还有转机——李林甫已经向他暗示,南霁云将在三司会审中屈打成招,承认诬告。
杨国忠却道:“自古受诬含冤之人,岂有不惶惶者?倘若令弟与邢縡无辜,为何不往宪部自白,而仍龟缩于内?”王鉷摊手道:“王某亦不知,鱼公公已入内相劝,不如等鱼公公出来罢!”
杨国忠边踱步边望着日头,忽对薛荣先与贾季邻命令道:“不必等了,你二人速去强攻。”薛贾二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再又齐齐看向王鉷。王鉷冷哼道:“诚如杨郎所说,鉷仍是京兆尹。”薛贾二人掏出手帕擦擦额头的汗,仍未迈出一步。
杨国忠见状想要发飙,薛定恶突然快步趋来,赔笑道:“诸公都是实心办事,公忠体国之辈。切不可以嫌隙示贼啊!”
薛荣先微微点头,可有台阶下了。可他忽然听到薛定恶平淡的声音:“薛县尉,你为了炫耀,坚持将拓跋寒猊关在县牢,而非移送诏狱,今日犯人脱走,你难辞其咎。哦,对了。听说在东市发现了霹雳车,直指花萼相辉楼。这要是传到圣人耳中,只怕龙颜大怒,要不要我帮阁下拆掉?”薛荣先刚想喝止,却见薛定恶从未张口,只是恭敬地站在原地,含笑看着自己。薛荣先又不自觉地擦起了汗,传闻江湖上有一门奇功名唤“传音入密”,莫非薛定恶这厮也擅此道?
而同时,贾季邻的耳畔也响起了毫无波澜的声音:“贾县尉,听说昨夜有个峨眉道士吊死在了长安县。这小道士是谋逆案的知情人,你不仅不察,还草草结案。若是有人告上御史台,你当如何自处?”贾季邻闻言一怔,惊恐地看了看薛定恶,又偷偷与薛荣先对了对眼神。
杨国忠这才适时说道:“小薛说得不错,大家都要勠力同心才是。本官与李相国、高公公早有定策,若是未时三刻仍未擒贼,高公公将亲率飞龙禁军来援。届时往小了说,耽误了高公公在双剑宴服侍圣人;往大了说,圣人难免因此觉得外臣不如内臣。为了大伙的前程,再苦一苦不良人弟兄们,骂名我来担。不要怕,有南衙禁军为你们压阵。”
薛贾二人齐齐拜道:“诺!”便去指挥麾下卸去伪装,列阵准备强攻。王鉷阻拦不住,只得破口大骂。
两县不良人搬来撞木,齐声数“一,二,三!”便要撞开邢縡宅的大门。岂料撞木刚扬起来,大门却洞开了,这七八个不良人登时踉跄,差点扑倒。
众人望向院中,只见邢縡与十八名门客齐立院中,全副武装,早有防备。门客们押着南霁云、鱼朝恩与王銲,其中一人高喊道:“邢郎已寻来王郎中与南评事,有请三法司提审,还邢郎公道!”王銲挣扎叫道:“放你妈的狗臭屁!邢縡才是反贼!阿兄快救我!”王鉷也在阵后急道:“别慌动手,速请宪部张尚书,先审南霁云!“
众不良人一时不敢动,杨国忠却对那禁军旅帅挥了挥手。旅帅当即会意,来到禁军阵前,令旗一挥,禁军弓手便纷纷向院内射箭。
邢縡门客早备有藤牌,见弓矢射来,纷纷举盾遮掩。一轮箭雨方歇,南霁云忽大喝一声,挣脱押着他的门客。他又趁其余门客不备,猛拳连连,打翻押着王銲与鱼朝恩的人。南八拽起鱼朝恩与王銲就往房里跑。
在鱼朝恩与王銲的惊叫声中,第二轮箭雨也射了过来。所幸南霁云有虎痴之力,将二人拖入门廊,避过箭矢。黑衣弓手韦瑶命其他门客为他遮盾,他自己则拉弓搭箭,瞄准南霁云。
邢縡忽对韦瑶喊道:“莫管南八,龙四的黑劳士还在屋里。咱们先冲杀出去!”韦瑶便转身一箭,弓如霹雳,那旅帅竟应声而倒,脑颅爆裂而死。众人莫不骇然,禁军弓手都不敢再射,杨国忠更是躲到了薛定恶身后。
十八名门客趁箭雨停歇,纷纷亮出兵器,一拥而出。这十八名门客,每人精通十八般兵器中的一样,个个都是一流好手。
只见使棍棒和枪槊的四名门客猛力横扫,将不良人前阵的木镗手搅乱。而后使钢鞭、铜锤、铁锏与石杵的四名门客仗着兵器沉重,照着木镗手就是一顿乱砸。数名不良人登时脑浆迸裂,更多的开始骚乱后退。使刀剑拐斧抓钺的六名门客当即从不良人阵型缺口闯入,见人就砍,杀伤无算。
万年县不良人以张光晟勇力第一,现下张光晟不在,众不良人皆惧,除了薛荣先的亲随都纷纷溃散。万年县不良人一乱,长安县不良人焉能独完,也向后奔逃。
哪知后面的禁军名曰压阵,实则不顾不良人死活。禁军竖起盾墙,不许不良人后退,将他们又顶了回去。薛荣先与贾季邻见状高呼道:“弟兄们,今日退者论罪,进者记功!”众不良人这才又聚拢在二县尉周围,虽拿不下邢縡门客,但亦足以牵制。
这时两队禁军从侧面包抄过来,意图包围邢縡。宅前虽是大衢,但毕竟也只是街道,混战已占去了泰半,故而两侧的禁军只能排成一列纵队。使流星锤和大戟的门客分守左路,使镗、叉、勾的门客分守右路,便轻松将两翼禁军挡住。韦瑶与最后两名门客共同拱卫邢縡,将其护在垓心。
众不良人见禁军包抄反攻,本来稍有振作,却见禁军被邢縡门客轻易挡住,哪还敢战。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薛荣先和贾季邻也约束不住不良人了。众不良人一哄而散,将禁军本就薄弱的包抄两翼彻底冲垮。
邢縡见机高呼道:“大伙杀出金城坊!”事到如今,邢縡已不求生存,是故放弃据宅固守,也要搅大乱局,祸害他坊。十八名门客簇拥着邢縡,与不良人溃兵混在一起,杀上大道。
大道上自然也有伏兵,邢縡正观察形势,忽觉身侧杀气飒然。薛荣先与贾季邻各带着两名亲信,竟借着溃兵遮掩,挤到了邢縡身旁。
六人同时发难,六柄刀齐齐砍向邢縡。护卫邢縡的三位门客也是反应奇快,使铁尺和峨眉刺的两人分别拦住一名不良人。谁都没有看清韦瑶是何时张弓的,另一名不良人已中箭倒毙。最后一名亲信杀近,也被韦瑶用铁弓拦下。
但贾季邻和薛荣先还是贴近了邢縡,一刀罩头竖劈,一刀拦腰横斩,来势凶猛,果断狠辣。邢縡不动声色,好整以暇。随着他的双手从袖中慵懒地移出,两枚黑棋如流星般飞升。但听铛铛两声,薛贾二人的唐刀登时震颤不已,险些脱手。
邢縡略带歉意地说道:“邢某狂悖,连累二兄,同僚一场,还望海涵。”薛荣先骂道:“海涵个屁,老子的前程可被你坑没了!”贾季邻也叫道:“我们敬汝是京漂名士,对汝言听计从,没想到汝竟是贪心贼夫!”
邢縡冷哼道:“你们对我言听计从,到底是因为我乃京漂名士,抑或因为我是王尹公的红人,你们自己清楚。”说罢他又弹出两枚白棋,薛贾二人大惊,急欲举刀格挡。哪知棋子如白驹过隙,二人的刀尚未抬起,白棋已分别打中他们的胸口。
薛贾二人闷哼一声,便扑倒在地。他们的亲信见状,顿作鸟兽散,竟无一人上前查看。其实邢縡还是有些人情味的,并未对老同僚下杀手,只是击晕了事。
薛贾二人的小小阻拦,连迟滞都算不上。但当邢縡再观察形势的时候,却发现禁军已将大道两头彻底堵上,行动之快,实未料到。“杨国忠还是有些本事的。”邢縡暗忖道。他不知这一切都是薛定恶布置的。
眼看禁军从大道两头对进,又要成合围绞杀之势,邢縡急中生智,朝着王鉷的方向,对手下门客高呼道:”勿损大夫人!”
王鉷虽然不想打,但杨国忠既已发难,他也就必须打。而且王鉷必须打得比杨国忠更凶,才能显得他与反贼无涉。他正卖力地指挥禁军合围,并没有细想邢縡这一嗓子是何意。哪知杨国忠突然高呼道:“中计了!撤,快撤!”禁军正欲厮杀,听到杨国忠喊叫,登时大乱。
原来杨国忠手下有一幕僚听见邢縡呼喊,以为是王鉷与邢縡勾结,要里应外合击破禁军,而邢縡的呼喊正是暗号。这名幕僚当即警告杨国忠:“贼有号,不可战!”杨国忠听信之,故而撤军远离王鉷。
邢縡见禁军大乱,喊道:“弟兄们,杀出去!”说罢他打出一半棋子,彻底撕开了禁军阵线。十八名门客挥舞兵器,一口气杀出了金城坊。
薛定恶本来指挥人马在大道另一头堵截,眼见此情此景,不禁暗暗摇头。禁军中有一名骑士叫做张小敬,骁勇善战,正欲追击。薛定恶却拦下他,说道:“杨相公甘愿将首功让与高公公,你还拼命作甚?”
宅外战得激烈,宅内也不平静。南霁云带鱼朝恩、王銲躲避箭雨,闯入邢縡房内。此时已是日头西移,斑驳树影投射在近乎空无一物的屋里,荒凉中显得有一种悲凉。
“早听说邢縡不名一文,家徒四壁。”鱼朝恩叹道:“原来钱都用来养门客了!”王銲啐道:“此贼自己阴谋作乱,却攀扯上我,实在是无耻宵小!枉我那么信任他,不忠不义,呸呸呸!”
“哼哼哼……”一个鄙夷的笑声忽从隔壁响起:“邢郎折节为俭,好客厚施,为遂鸿图。反观你们王氏兄弟算甚么东西!汝兄王鉷剥下益上,竭利扰民,市井乃有“不畏独夫,但畏哥奴;哥奴尚可,七郎杀我”之语。王鉷还算有些真本领,而你王銲呢?才不如白首书生,能不比坊市老吏,靠着王鉷得宠,竟能身居高位。言不慎,行不检,被邢郎利用,又能怪谁呢!”
这一翻痛骂令王銲暴跳如雷,他大叫道:“汝何人也!谁教你这些话的!不知任海川下场吗!”他边骂边跑入隔壁屋,只见角落里有一个穿着麻布衣的昆仑奴正护着邢縡宅四五个楚楚可怜的女眷。
那昆仑奴非常高大,肤色比煤球还黑。他一见王銲,哈哈笑道:“我乃无父无君者,黑劳士!我一介盲流自然不懂这些话,这都是龙四先生日日所念之言!”
此言一出,王銲竟吓得再不敢说话。鱼朝恩心中耻笑道:“色厉内荏,此之谓也。”他朗声说道:“逆贼不降,还有胆在此大放厥词!”那黑人将手中钢鞭杵地,骂道:“龙四先生托我护卫邢郎家眷,岂容尔等放肆!”
王銲见黑劳士要动手,吓得就要往门外跑,却被鱼朝恩一把拽住。鱼朝恩劝道:“王郎中乃朝廷命官,这种亡命之徒安敢伤你。”其实鱼朝恩才不管甚么黑劳士白劳士,他想的是只要拉着王銲在身边,倘若王鉷无罪,最后王氏兄弟必要感念他的好;如若王鉷有罪,那么自己就是擒住王銲的功臣。
这也是因为鱼朝恩身为内臣,没听过黑劳士之名。龙四先生手下三大帮众,京城恶少多用于浮夸显威,诸如当街闹个事,既能彰显声威,动静又不至于太大引来官兵干涉;乞活恶丐多用于下狠手,乞丐们往往为了一口饭,就能豁出命去,最适合干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活;亡匿奴隶则多用于阴谋诡计,这些人世间无家,册籍无名,便于安插,或暗杀,或探秘,无往不利。黑劳士就是龙四先生手下亡匿奴隶中最佼佼者,坊间只知他下手最狠,却无人知晓他的真面貌。
这时,那些女眷中的一位中年妇人却语重心长劝道:“黑劳士,莫做无谓牺牲。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快走罢!几位相公也不会为难我们妇人家。倘若他们真敢,你再报仇不迟!”
那黑人“嗯”了一声,深深向妇人一拜,便越窗逃走了。南霁云并未阻拦,而是向那妇人作揖道:“五嫂,有南八在,不教官兵欺辱你。”
“官人,”那妇人回了一个万福说道:“邢郎罪孽深重,妾身自知无法苟活,但求一死。望你善待其他女眷。”说罢邢縡夫人竟从怀中掏出一把剪刀,就向自己胸口戳去。
“五嫂且慢!”南八大叫着冲上前去,却还是慢了一步,被鲜血喷了满脸。南霁云抱住邢縡夫人尸体,仰天长叹道:“五兄,你先休糟糠之妻,又丧共苦之偶。终于孤苦伶仃,又是何必!”
王銲见黑劳士逃走,邢縡夫人自裁,熊心豹子胆又上身了。他走近剩下的女眷,左右端详,最后托起一个胡姬少女的下巴,轻薄道:“皮肤真是白啊!比雪还白!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李太白这几句诗可惜给了杨贵妃,否则给你这胡姬也不差。你有福了,今晚跟我回府。”
鱼朝恩也望向那胡姬,只见她金色卷发,碧绿眼睛,身披轻纱,体格甚是健美,不似波斯或粟特人,亦非大食人,可能是海西国人(注:即东罗马帝国)。最奇特的是,这胡姬的面庞五官仿若是一樽大理石雕像,该直的地方直,该尖的地方尖,虽非天成,亦是完美。这容颜若朝夕相对,或许会看厌,但初见之下,堪称天人,让人想要忍不住地把玩。
眼见王銲的手已摸上胡姬的脸颊,鱼朝恩赶忙将其拽开。王銲阴阳怪气不悦道:“鱼公公,你也眼馋啦?”鱼朝恩严肃道:“照理这些女眷要在双剑宴上献俘,彰显圣人武功。王郎中不可自专。”
“哼,搅罢,搅罢,你就搅罢!这等美人献给天子,搅得杨贵妃失了宠,咱们无非是被杨国忠忌恨罢了!”王銲虽然如此骂道,但手还是恋恋不舍地从胡姬脸上挪开。鱼朝恩被骂一通,心中发恼,阴恻恻道:“王郎中先保住上头,再想着下头罢!”
大太监与五品命官就要争吵起来,南霁云忽道:“此人不可献俘。”王銲扭头骂道:“你个芝麻绿豆的小官,也起了歹念?”南霁云摇头道:“因为她才是黑劳士。”
王銲哈哈大笑道:“睁眼说瞎话还能当大理评事!瞧瞧这比雪还白的脸蛋,你说是黑劳士!”他说着又要去捏一把那胡姬的脸蛋。不曾想那胡姬却猛然跳起,一把扭住王銲的手臂,同时从袖中弹出一把锈迹斑斑的枪头,抵住鱼朝恩的脖子。
王銲疼得哇哇乱叫,胡姬一脚将他踹跪倒,说道:“马拉卡!黑劳士又不是黑人,这是我们海西国斯巴达古语,意为做奴隶的人。”她的话音甚是奇怪,非男非女,莫辨雌雄。胡姬又望着南霁云问道:“你如何知道我就是黑劳士?”
南霁云放下邢縡夫人尸体说道:“我呼夫人‘五嫂’,夫人并不识我,未呼‘八郎’,可见五兄未向她提起过我。我现在明白五兄前几日为何突然休妻另娶了,只是为了不连累妻室,才假装娶了这个死士来演一场戏。”南八起身,一边在屋内寻找能当武器的东西,一边续道:“我一开始也想不到你们这出戏有何目的,直到听鱼公公说双剑宴还要献俘,就全然明了了。你们演得这般真,就是为了确保能把你这个‘侍女’送到圣人面前。试想,夫人已死,还想要献俘邀功,那可不得献上一个仙女么?而我观其余女眷,皆有惧色,只有你面无表情。你或许不是黑劳士,但你一定是刺客!”
胡姬承认道:“不错,我就是黑劳士。这副面容正是为杀皇帝老儿刻出来的!”传闻世上易容术最高深者,可以削骨塑脸,想不到黑劳士竟通此道。
鱼朝恩焦急道:“南霁云,快点救我!”南八砸烂一张胡床,抄起四根支腿,说道:“鱼公公,下官有一恳请。”
黑劳士将枪头在鱼朝恩脖子上刮了刮,吓得鱼朝恩再不敢说话。南霁云又道:等会儿外面天兵获胜,群凶伏诛,恳请鱼公公为下官直言作证。下官实乃忠良,不仅不当受审,还应出席双剑宴。”
鱼朝恩见南霁云迟迟不动手,鼓起胆子叫道:“鱼某虽是宦人,亦官居四品!在此答应你,罪在王氏,非在汝身!“
这话一出,王銲不乐意了,大吼道:“呸!你们一个是无耻阉竖,一个是不入流的刑名科芝麻绿豆小屁官,连读书人都算不上!我们兄弟那也是功臣子弟,尔曹凭甚么审我们!我兄弟又何罪之有!”南霁云突然大喝道:“只手遮天,竭利扰民,即此罪矣!”说罢他猛然向王銲掷出一根支腿。
黑劳士哪里料到南霁云会伤人质,他一直得到的指令是利用王氏兄弟行谋逆之事,从未受命除去王銲。他虽然身份暴露,已不得不杀人灭口,但下意识间还是不会除去利用之人。于是黑劳士猛然推开王銲,锈枪头也就离开了鱼朝恩一寸。
南霁云遂对鱼朝恩叫道:“快走!”鱼朝恩也是颇有胆识,竟真的敢缩头就跑。他刚跑到屋门口,就听嗖的一声,接着就感觉屁股钻心的疼,不由得扑倒在地。
鱼朝恩回头看去,只见黑劳士将锈枪头拴上一段白绫飞刺过来,若非南霁云扔出支腿挡了一下,这一枪就不是刺中屁股了,而是要刺在背心了。王銲已然吓得抱头蹲在墙角,鱼朝恩却不知哪来的勇气,伸手要去捉那白绫。
黑劳士倏然甩回白绫,喝道:“既已至此,这戏也就不演了,尔等都得死!”那白绫在其头顶回旋,似一条徘徊的大白蛇,即可攻亦可守。
南霁云将两根支腿用作短棒,猛然跳起,劈头打向黑劳士。白绫长,支腿短,他必须快速近身,才能制敌。是故南八也无暇去运笔势招数,只是用尽气力,当头猛砸。
黑劳士使开白绫,白光漫天飞卷,缠向南霁云。南八未使精妙招式,哪里避得开。白绫顺着南八的虎背熊腰盘旋直上,又缠住了他的右臂。
黑劳士想甩开南霁云,但南八势大力沉,区区白绫又岂能困住他。眨眼间南八已到黑劳士头顶,双棒就要如雷霆劈下。黑劳士那锈枪头却忽如白蛇吐信,松开南霁云右臂,反照他面门戳去。
临敌决斗,越是高深的武功越忌讳不留余地,一招用尽全力,若是不能命中,反而为敌所趁。而且全力攻击,往往只注意眼前,难以防备敌人的反制与偷袭。偏偏南霁云分心二用,早就留着一个心眼防备着。见锈枪刺来,他倏地低头,只是被挑去几缕头发。而双棒仍不减来势,南八已飞扑至黑劳士面前,双棒就要砸上黑劳士双肩。
黑劳士突然抬起右腿,向南霁云正蹬一踢。此招极为朴实无华,南八分心二用,本当有所防备,但当他察觉时,小腹已中了这脚。
南霁云只觉这一蹬力大无比,绝非女子所能有的气力。继而他感觉苦水上涌,眼前发黑,自己就像被白绫拴着的风筝,被重重甩到墙上。
此招名为“斯巴达踢”,乃海西古国斯巴达的绝技。中原春秋战国年间,波斯极盛,曾遣使海西诸国,要求归顺,献上“土与水”。斯巴达王正是用这一招,将波斯使者踢入井中,让他自己去井里找“土与水”。后波斯皇帝大怒,以倾国之兵征讨海西诸国。不想斯巴达王仅率三百勇士扼守温泉关,就挡住了波斯十万大军,由此可见斯巴达国武功之高。千年易逝,如今波斯与斯巴达都做了古,而会这招“斯巴达踢”的也从王室变成了奴隶,不禁令人唏嘘。
南霁云擦擦嘴角的鲜血,正要爬起来,黑劳士又趁他立足未稳,将他拽了过去,要再踢上一脚。南八大怒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说罢也对着黑劳士猛踢过去。南霁云没练过高深的腿法,只是仗着自己魁梧力大。“斯巴达踢”妙处全在于着力脚跟,而非平常用脚掌踢人。但这招也是直来直往,没有什么变化。
两人对踢了十数招,南霁云腿功稀疏,自然伤不到黑劳士。但黑劳士也没有机会以脚跟踢中南八,是以仍未将其踹飞。
鱼朝恩看得焦急,忽喊道:“棒在手!”南霁云反应过来,当即分心二用,腿上不停歇,双棒也施展开来,照着黑劳士踢出的腿招呼过去。
面对南八双手一脚的攻势,黑劳士分不得心,如果以拳掌招架,自然就会慢了腿上招式,吃上南霁云一脚。他遂大喝一声,右腿直朝南八唯一立足的左腿踢去,拼着这条腿被南霁云双棒打折,也要踢费南霁云一条腿。
黑劳士这一声叫嚷,又完全是男性的阳刚之气了,完全没有娇柔之音。南霁云哈哈笑道:“不男不女,妖人一个!”同时他以双棒去拦黑劳士的右脚,再改踢其膝弯。
只听“刺啦”一声,南八双棒折断,黑劳士也右腿骨折,跌坐在地。黑劳士叫道:“好力气!”他忽地手腕一抖,白绫就缠上了南霁云脖颈。南八急要扯开白绫,黑劳士又舞动锈枪头遮挡。
南霁云只得以右棒同枪头对攻,左棒在白绫缠紧脖子之前,插入缝隙,保护脖子不被勒紧。黑劳士狂笑道:“你一只手已被我困住,我看你如何再施展怪招!”他加紧舞动白绫,一方面令枪头继续戳刺,使南八腾不出右手,一方面继续勒紧脖子,要缢杀南八。
南霁云已被勒得面红耳赤喘不上气,忽听“咯吱”一声,本已被踢断的支腿,在紧勒之下木头如开花般崩散。南八已渐渐眼前发黑,远处是看不清,但近在咫尺的木棒还是能看得见。他只见有一段木刺甚是锐利,便横下心来,大吼一声,左臂顺着白绫向黑劳士划去。
黑劳士正自得意,忽闻裂帛之声,那白绫竟被木刺从中划开,木刺还顺着白绫直冲向自己。黑劳士大惊,挥动锈枪头要去阻拦,哪知南霁云故意以右胸撞上枪头,同时一把抓住,好教黑劳士再也抽不出来。
原本灵活无比的白绫,就这样被牢牢控住,再也舞不起来。黑劳士当即撒手,但他没想到裂帛之速甚快,白绫刚刚脱手,那木刺已划入他的脖中。黑劳士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脖子,继而两眼一翻,一命呜呼。
南霁云这才扯掉白绫,大口喘息。他将枪头从伤口拔出,只见被血洗过之后,这枪头的锈迹竟少了三分。他拿着枪头翻看把玩,只见此物长及两掌,造型古朴,但金光隐现,似是锐利无比,仿佛饮血无数,只待有人将其重塑。南八遂将枪头小心翼翼包好,揣入怀中。他哪会知道,这把枪头正是当年死守温泉关的斯巴达王所有,削铁如泥,堪称宝物。
王銲见黑劳士身死,这才敢大呼小叫道:“快扶我起来,磨磨蹭蹭的!鱼公公,劳你瞧瞧,外面是不是已经打完啦?”
邢縡宅外自然打完了,但是长安城里却正战得热闹。邢縡略施小计吓退杨国忠后,便一鼓作气冲出了坊门,一直杀到了皇城西南隅安化门大街上。
邢縡与众门客既斗且走,突然感到大地晃动,继而又听见马蹄奔涌。邢縡定睛一望,只见一个红袍太监纵马疾驰,后面跟着约四百骑兵冲杀而来。那太监身形干瘦,头发花白,便是高力士。他全无早朝中的疲态,反而精神焕发,恍如要给天子打江山的大将军。高力士身后跟着的那些骑兵,个个人马具甲,装备精良,器宇轩昂,正是北衙禁军中的龙武万骑。
邢縡刚刚看清,龙武万骑便倏忽而至,那些拿刀剑等短兵器的门客,瞬间被踏成烂泥,倒是使枪槊等长兵器的门客,还能背靠城墙,殊死抵抗。
追来的不良人倒无所谓,南衙禁军们却恨得咬牙切齿——这到手的功劳就要被北衙禁军摘取了。士兵们想的是赏银,旅帅们想的是莫要让圣人觉得南衙不如北衙。正所谓上下一心,南衙禁军遂在龙武万骑拨转马头准备第二轮冲锋之际,一拥而上,隔在了龙武万骑与邢縡门客之间。
南衙步兵没有那么大的冲击力,门客还能固守一阵,但也终究是插翅难飞。韦瑶忽伤感道:“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韦瑶为邢公效死无悔!愿东宫得势后能励精政事,一扫积弊,莫学圣人穷天下之欲以溺侈心。”众门客皆齐呼:“为邢公效死无悔!”
邢縡却道:“你们还不能死。”他突然打出所有棋子,逼退面前的南衙禁军,紧接着一跃飞起,竟踏着南衙禁军兵士们的肩膀,直向北衙禁军冲去。原来在方才龙武万骑的冲击中,邢縡看见了一个身影,龙骑都尉李景云。
李景云大喝一声:“哪里逃!”便迎上邢縡。两人落于阵中,激斗起来。两人内功激荡,掌风雄厚,竟逼得周围的兵士连连后退,给他们留出了两丈的圈子。
李景云与邢縡转眼间斗了五六十招,皆是招招凶险,激烈无比。周围兵士见他们以性命相搏,却哪里想得到他们竟一边厮杀一边在耳语。
邢縡先道:“你怎么不留在龙四那边,没有你,龙四只怕不能得手。”李景云道:“高力士点兵一定要点我。龙四那边有拓跋寒猊,对付北衙禁军应该没问题。”
邢縡又道:“不成,我那七弟若是出手阻拦,拓跋寒猊恐不能速胜。你必须回去。”李景云道:“如何回去?”邢縡道:“圣人好大喜功,杨国忠必然安排了献俘,你带我那些门客一起回去,共成太子大业。”
不待李景云作答,邢縡突然撤去功力,露了一个破绽,让李景云打在了他的心口。邢縡登时长喷一口鲜血,仰天倒毙。韦瑶见邢縡身死,猜到他的用意,便带领余下门客丢掉兵器,磕头求饶。
兵士们还想割头邀功,刚杀了几个门客,杨国忠马上差一名旅帅前来喝止。旅帅道:“杨相公有令,不得杀俘,着捆绑后献俘!”兵士们只得悻悻然,将韦瑶等三名幸存的门客捆了起来。
杨国忠拍着李景云的肩膀,笑道:“李都尉好本领,本官向圣人报捷时,当奏你首功。”李景云马上单膝跪谢道:“承蒙杨相公赏识,只恨李某未能生擒贼首。”他面上恭谨,心里却在流泪。
在杨国忠得意的笑声中,南霁云也搀着鱼朝恩和王銲过来了。王鉷一见弟弟,马上扶了过去,嘘寒问暖起来。杨国忠冷哼一声,指着南霁云下令道:“来人呐,拿下此贼,送往三法司!”
鱼朝恩当即跪在高力士面前,说道:“启禀干爹,这南霁云似是忠良,不是邢縡一党。儿子已为他作保,求干爹赦免他的罪。”
鱼朝恩此言一出,那些要缉拿南八的兵士都不敢动了,齐齐望着高力士发话。高力士拍拍鱼朝恩的肩头说道:“小鱼儿,你记住喽。答应别人的事,只有在你做的了主的时候才算数。将南霁云送与三法司会审,这是杨相公与李相公定下的,你哪里有资格作保呢?”
杨国忠对着高力士客气道:“鱼公公是小黄门,他的意见我自然也会参详的。”高力士最疼爱这个干儿子,遂道:“这样罢,今晚也审不了了,就将南霁云一并押送献俘,由圣人定夺。”
众兵士遂将南霁云一并锁了,同韦瑶一起押往兴庆宫。此时太阳已明显西斜,申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