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 晋灭吴(一)羊公治荆州

泰始五年 269年

帝有滅呉之志,壬寅,以尚書左僕射羊祜都督荊州諸軍事,鎭襄陽;征東大將軍衞瑾都督靑州諸軍事,鎭臨菑;鎭東大將軍東莞王人由都督徐州諸軍事,鎭下邳。

祜綏懷遠近,甚得江、漢之心。與呉人開布大信,降者欲去,皆聽之。減戍邏之卒,以墾田八百餘頃。其始至也,軍無百日之糧,及其季年,乃有十年之積。祜在軍,常輕裘緩帶,身不被甲,鈴閣之下,侍衞不過十數人。

冬,十月,初,汝南何定嘗爲呉大帝給使,及呉主卽位,自表先帝舊人,求還内侍。呉主以爲樓下都尉,典知酤糴事,遂專爲威福;呉主信任之,委以衆事。左丞相陸凱面責定曰:「卿見前後事主不忠,傾亂國政,寧有得以壽終者邪!何以專爲奸邪,塵穢天聽!宜自改厲,不然,方見卿有不測之禍。」定大恨之。凱竭心公家,忠懇内發,表疎皆指事不飾。及疾病,呉主遣中書令董朝問所欲言,凱陳「何定不可信用,宜授以外任。奚熙小吏,建起浦里田,亦不可聽。姚信、樓玄、賀邵、張悌、郭逴、薛瑩、滕修及族弟喜、抗,或淸白忠勤,或資才卓茂,皆社稷之良輔,願陛下重留神思,訪以時務,使各盡其忠,拾遺萬一。」邵,齊之孫;瑩,綜之子;玄,沛人;修,南陽人也。凱尋卒。呉主素銜其切直,且日聞何定之譖,久之,竟徙凱家於建安。

呉主遣監軍虞汜、威南將軍薛珝、蒼梧太守丹楊陶璜從荊州道,監軍李勗、督軍徐存從建安海道,皆會於合浦,以撃交趾。

十二月,有司奏東宮施敬二傅,其儀不同。帝曰:「夫崇敬師傅,所以尊道重教也。何言臣不臣乎!其令太子申拜禮。」

泰始六年 270年

夏,四月,呉左大司馬施績卒。以鎭軍大將軍陸抗都督信陵、西陵、夷道、樂鄕、公安諸軍事,治樂鄕。抗以呉主政事多闕,上疎曰:「臣聞德均則衆者勝寡,力侔則安者制危,此六國所以並於秦、西楚所以屈於漢也。今敵之所據,非特關右之地、鴻溝以西,而國家外無連衡之授,内非西楚之強,庶政陵遲,黎民未乂。議者所恃,徒以長江、峻山限帶封域;此乃守國之末事,非智者之所先也。臣毎念及此,中夜撫枕,臨餐忘食。夫事君之義,犯而勿欺,謹陳時宜十七條以聞。」呉主不納。

李勗以建安道不利,殺導將馮斐,引軍還。初,何定嘗爲子求婚於勗,勗不許,乃白勗枉殺馮斐,擅徹軍還,誅勗及徐存,並其家屬,仍焚勗屍。定又使諸將各上御犬,一犬至直縑數十匹,纓紲直錢一萬,以捕兔供廚。呉人皆歸罪於定,而呉主以爲忠勤,賜爵列侯。陸抗上疎曰:「小人不明理道,所見旣淺,雖使竭情盡節,猶不足任,況其奸心素篤而憎愛移易哉!」呉主不從。

冬,十一月,呉主從弟前將軍秀爲夏口督,呉主惡之,民間皆言秀當見圖。會呉主遣何定將兵五千人獵夏口,秀驚,夜將妻子、親兵數百人來奔。十二月,拜秀驃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封會稽公。

泰始七年 271年

豫州刺史石鑒坐撃呉軍虚張首級,詔曰:「鑒備大臣,吾所取信,而乃下同爲詐,義得爾乎!今遣歸田里,終身不得復用。」

呉人刁玄詐增讖文云:「黃旗紫蓋,見於東南,終有天下者,荊、揚之君。」呉主信之。是月晦,大舉兵出華里,載太后、皇后及後宮數千人,從牛渚西上。東觀令華譖等固諫,不聽。行遇大雪,道塗陷壞,兵士被甲持仗,百人共引一車,寒凍殆死,皆曰:「若遇敵,便當倒戈。」呉主聞之,乃還。帝遣義陽王望統中軍二萬、騎三千屯壽春以備之,聞呉師退,乃罷。

五月,呉大都督薛珝與陶璜等兵十萬,共攻交趾,城中糧盡援絶,爲呉所陷,虜楊稷、毛炅等。璜愛炅勇健,欲活之,炅謀殺璜,璜乃殺之。脩則之子允,生剖其腹,割其肝,曰:「復能作賊不?」炅猶罵曰:「恨不殺汝孫皓,汝父何死狗也!」王素欲逃歸南中,呉人獲之,九眞、日南皆降於呉。呉大赦,以陶璜爲交州牧。璜討降夷獠,州境皆平。

泰始八年 272年

二月,帝與右將國皇甫陶論事,陶與帝爭言,散騎常侍鄭徽表請罪之,帝曰:「忠讜之言,唯患不聞。徽越職妄奏,豈朕之意!」遂免徽官。

夏,汶山白馬胡侵掠諸種,益州刺史皇甫晏欲討之。典學從事蜀郡何旅等諫曰:「胡夷相殘,固其常性,未爲大患。今盛夏出軍,水潦將降,必有疾疫,宜須秋、冬圖之。」晏不聽。胡康木子燒香言軍出必敗,晏以爲沮衆,斬之。軍至觀阪,牙門張弘等以汶山道險,且畏胡衆,因夜作亂,殺晏,軍中驚擾,兵曹從事犍爲楊倉勒兵力戰而死。弘遂誣晏,云「率己共反」,故殺之,傳首京師。晏主簿蜀郡何攀,方居母喪,聞之,詣洛證晏不反,弘等縱兵抄掠。廣漢主簿李毅言於太守弘農王濬曰:「皇甫侯起自諸生,何求而反!且廣漢與成都密邇,而統於梁州者,朝廷欲以制益州之衿領,正防今日之變也。今益州有亂,乃此郡之憂也。張弘小豎,衆所不與,宜卽時赴討,不可失也。」濬欲先上請,毅曰:「殺主之賊,爲惡尤大,當不拘常制,何請之有!」濬乃發兵討弘。詔以濬爲益州刺史。濬撃弘,斬之,夷三族。封濬關内侯。

初,濬爲羊祜參軍,祜深知之。祜兄子暨白濬「爲人志大奢侈,不可專任,宜有以裁之。」祜曰:「濬有大才,將以濟其所欲,必可用也。」更轉爲車騎從事中郎。濬在益州,明立威信,蠻夷多歸附之;俄遷大司農。時帝與羊祜陰謀伐呉,祜以爲伐呉宜藉上流之勢,密表留濬復爲益州刺史,使治水軍。尋加龍驤將軍,監益、梁諸軍事。

詔濬罷屯田兵,大作舟艦。別駕何攀以爲「屯田兵不過五六百人,作船不能猝辦,後者未成,前者已腐。宜召諸郡兵合萬餘人造之,歳終可成。」濬欲先上須報,攀曰:「朝廷猝聞召萬兵,必不聽;不如輒召,設當見卻,功夫已成,勢不得止。」濬從之,令攀典造舟艦器仗。於是作大艦,長百二十歩,受二千餘人,以木爲城,起樓櫓,開四出門,其上皆得馳馬往來。時作船木柿,蔽江而下,呉建平太守呉郡吾彦取流柿以白呉主曰:「晉必有攻呉之計,宜增建平兵以塞其衝要。」呉主不從。彦乃爲鐵鎖橫斷江路。

王濬雖受中制募兵,而無虎符;廣漢太守敦煌張斆收濬從事列上。帝召斅還,責曰:「何不密啓而便收從事?」斆曰:「蜀、漢絶遠,劉備嘗用之矣。輒收,臣猶以爲輕。」帝善之。

八月,呉主征昭武將軍、西陵督歩闡。闡世在西陵,猝被徽,自以失職,且懼有讒,九月,據城來降,遣兄子璣、璿詣洛陽爲任。詔以闡爲都督西陵諸軍事、衞將軍、開府儀同三司、侍中,領交州牧,封宜都公。

呉陸抗聞歩闡叛,亟遣將軍左弈、吾彦等討之。帝遣荊州刺史楊肇迎闡於西陵,車騎將軍羊祜帥歩軍出江陵,巴東監軍徐胤帥水軍撃建平,以救闡。陸抗敕西陵諸軍築嚴圍,自赤谿至於故市,内以圍闡,外以御晉兵,晝夜催切,如敵已至,衆甚苦之。諸將諫曰:「今宜及三軍之鋭,急攻闡,比晉救至,必可拔也,何事於圍,以敝士民之力!」抗曰:「此城處勢旣固,糧穀又足,且凡備御之具,皆抗所宿規,今反攻之,不可猝拔。北兵至而無備,表裡受難,何以御之!」諸將皆欲攻闡,抗欲服衆心,聽令一攻,果無利。圍備始合,而羊祜兵五萬至江陵。諸將咸以抗不宜上,抗曰:「江陵城固兵足,無可憂者。假令敵得江陵,必不能守,所損者小。若晉據西陵,則南山群夷皆當擾動,其患不可量也!」乃自帥衆赴西陵。

初,抗以江陵之北,道路平易,敕江陵督張咸作大堰遏水,漸漬平土以絶寇叛。羊祜欲因所遏水以船運糧,揚聲將破堰以通歩軍。抗聞之,使咸亟破之。諸將皆惑,屢諫,不聽。祜至當陽,聞堰敗,乃改船以車運糧,大費功力。

十一月,楊肇至西陵。陸抗令公安督孫遵循南岸御羊祜,水軍督留慮拒徐胤,抗自將大軍憑圍對肇。將軍朱喬營都督兪贊亡詣肇。抗曰:「贊軍中舊吏,知吾虚實。吾常慮夷兵素不簡練,若敵攻圍,必先此處。」卽夜易夷兵,皆以精兵守之。明日,肇果攻故夷兵處。抗命撃之,矢石雨下,肇衆傷、死者相屬。十二月,肇計屈,夜遁。抗欲追之,而慮歩闡畜力伺間,兵不足分,於是但鳴鼓戒衆,若將追者。肇衆兇懼,悉解甲挺走。抗使輕兵躡之,肇兵大敗,祜等皆引軍還。抗遂拔西陵,誅闡及同謀將吏數十人,皆夷三族,自餘所請赦者數萬口。東還樂鄕,貌無矜色,謙沖如常。呉主加抗都護。羊祜坐貶平南將軍,楊肇免爲庶人。

呉主旣克西陵,自謂得天助,志益張大,使術士尚廣筮取天下,對曰:「吉。庚子歳,靑蓋當入洛陽。」呉主喜,不修德政,專爲兼併之計。

呉主之遊華里也,右丞相萬彧與右大司馬丁奉、左將軍留平密謀曰:「若至華里不歸,社稷事重,不得不自還。」呉主頗聞之,以彧等舊臣,隱忍不發。是歳,呉主因會,以毒酒飲彧,傳酒人私減之。又飲留平,平覺之,服他藥以解,得不死。彧自殺;平憂懣,月餘亦死。徙彧子弟於廬陵。

初,彧請選忠淸之士以補近職,呉主以大司農樓玄爲宮下鎭,主殿中事。玄正身帥衆,奉法而行,應對切直,呉主浸不悅。中書令領太子太傅賀邵上疎諫曰:「自頃年以來,朝列紛錯,眞偽相貿,忠良排墜,信臣被害。是以正士摧方而庸臣苟媚,先意承指,各希時趣。人執反理之評,士吐詭道之論,遂使淸流變濁,忠臣結舌。陛下處九天之上,隱百里之室,言出風靡,令行景從。親洽寵媚之臣,日聞順意之辭,將謂此輩實賢而天下已平也。臣聞興國之君樂聞其過,荒亂之主樂聞其譽;聞其過者過日消而福臻,聞其譽者譽日損而禍至。陛下嚴刑法以禁直辭,黜善士以逆諫口,杯酒造次,死生不保,仕者以退爲幸,居者以出爲福,誠非所以保光洪緒,熙隆道化也。何定本僕隸小人,身無行能,而陛下愛其佞媚,假以威福。夫小人求入,必進奸利。定間者忘興事役,發江邊戍兵以驅麋鹿,老弱饑凍,大小怨歎。《傳》曰:『國之興也,視民如赤子;其亡也,以民爲草芥。』今法禁轉苛,賦調益繁,中官、近臣所在興事,而長吏畏罪,苦民求辦。是以人力不堪,家戸離散,呼嗟之聲,感傷和氣。今國無一年之儲,家無經月之蓄,而後宮之中坐食者萬有餘人。又,北敵注目,伺國盛衰,長江之限,不可久恃,苟我不能守,一葦可杭也。願陛下豐基強本,割情從道,則成、康之治興,聖祖之祚隆矣!」呉主深恨之。

於是左右共誣樓玄、賀邵相逢,駐共耳語大笑,謗訕政事,倶被詰責。送玄付廣州,邵原復職。旣而復徙玄於交趾,竟殺之。久之,何定奸穢發聞,亦伏誅。

羊祜歸自江陵,務修德信以懷呉人。毎交兵,刻日方戰,不爲掩襲之計。將帥有欲進譎計者,輒飲以醇酒,使不得言。祜出軍行呉境,刈穀爲糧,皆計所侵,送絹償之。毎會衆江、沔遊獵,常止晉地,若禽獸先爲呉人所傷而爲晉兵所得者,皆送還之。於是呉邊人皆悅服。祜與陸抗對境,使命常通。抗遺祜酒,祜飲之不疑;抗疾,求藥於祜,祜以成藥與之,抗卽服之。人多諫抗,抗曰:「豈有鴆人羊叔子哉!」抗告其邊戍曰:「彼專爲德,我專爲暴,是不戰而自服也。各保分界而已,無求細利。」呉主聞二境交和,以詰抗,抗曰:「一邑一鄕不可以無信義,況大國乎!臣不如此,正是彰其德,於祜無傷也。」

呉主用諸將之謀,數侵盜晉邊。陸抗上疎曰:「昔有夏多罪而殷湯用師,紂作淫虐而周武授鉞。苟無其時,雖復大聖,亦宜養威自保,不可輕動也。今不務力農富國,審官任能,明黜陟,愼刑賞,訓諸司以德,撫百姓以仁,而聽諸將徇名,窮兵黷武,動費萬計,士卒調瘁,寇不爲衰而我已大病矣。今爭帝王之資而昧十百之利,此人臣之奸便,非國家之良策也!昔齊、魯三戰,魯人再克,而亡不旋踵。何則?大小之勢異也。況今師所克獲,不補所喪哉?」呉主不從。

羊祜不附結中朝權貴,荀勗、馮紞之徒皆惡之。從甥王衍嘗詣祜陳事,辭甚淸辯;祜不然之,衍拂衣去。祜顧謂賓客曰:「王夷甫方當以盛名處大位,然敗俗傷化,必此人也。」及攻江陵,祜以軍法將斬王戎。衍,戎之從弟也,故二人皆憾之,言論多毀祜,時人爲之語曰:「二王當國,羊公無德。」

——《通鉴 晋纪一 武帝上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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