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座位站起来时,除了寥寥几人欲言又止,包厢内其他人只是低着头。华灯初上,窗外的整个城市正是肆意放纵的时候,这个高朋满座的包厢里居然安静的让我有几分怀念。它让我想起高中时的晚自习,同样是这么安静,又满是各自的心事。
这是我十年来,第一次坦然的想起那段时光。这样的气氛里,这场同学会显然不会再有愉快的收尾。我拿起身旁占了一个位置的花束,向上座满脸苍白的恩师鞠躬道别后,便推门而去。
每个男孩的高中记忆里,都应该有这样一个女孩。她有点特立独行,并不很讨人喜欢,可在你总忍不住会去关注她。你关注她与众不同的行为,关注她貌似自由的生活,关注她经过你时那阵让你青春荷尔蒙雀跃的香味,直到你们像两条平行线走过三年时光,没入人海再无交集。
幸运如我却与一个这样的女孩,走在里同一条线上。这既归功于老师把她安排在我同桌,也要庆幸我也是班中的特殊分子。我和李露,一个是特招的体育生,一个是醉心美术的艺术生,在所谓重点的班级里是天然的异类。全班四十三名学生,我倒数第一,她倒数第二,并且与倒数第三名有平均三十分的分差。上过高中的人都知道,以这样的身份度过校园生活需要可不是件轻松的事。好在我早早被省体院特招,不用参加高考所以逃脱了压力。而这也使李露成了班里唯一的重点盯防对象。
“又不是进了一本才能继续画画。”说这话的时候,李露叼着烟,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她的膝盖上放着素描本,面前是湛蓝的天空和远方靠着流云的大钟楼。
“人言可畏,再说你老头子嘴上说不在乎,还能真不在乎你考多少分?”我虽然不在乎分数考试,这些和我绝缘的东西,但总看着同学和老师把自己的同桌当怪物一样看难免有些不爽。“你每天来上课,难道感觉不别扭?”
“姐们坦坦荡荡活自己的,管他们怎么想?哎,你一个倒数第一好意思说我?”
“我当你是兄弟,不然哪有空管你。”
“呦,还有脾气。坐下,不然把烟留下。”
“FOUK。”
学校五楼的天台是我们最长待的地方。我是因为这里可以抽烟,她据说是因为这里视野好。她且说,我且信吧。不过从这里看出去,景色确实不错,小半个城市一览无遗。当夏天放学时,当当的钟声在夕阳中响起,晚归的飞鸟会跃过我的头顶在城市上空盘旋一会,然后落入火红的余晖。那时我们闲扯的话题,大多是些学校里的传闻。不过和其他人为流言蜚语着迷不同,李露只对传言背后的真相感兴趣。
我们常就着某个猜测上的分歧,吵到互骂脏话。然后把对事实的猜想各自写出来,藏在角落的烟盒里。因此,天台在我们之间也就有了个略显中二的代号,真理的烽火台。‘真理’是我们的坚持,‘烽火台’来自一地的烟头。
可我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出现在天台的话题里,而且是被钉在耻辱柱上的人。
当在我的逼问下,她向我说明那件事的经过时,关于她偷钱被抓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校园。
几天前,班主任的钱包在办公室里不翼而飞。当天下午只有班主任,被拉去办公室训话的李露和随后来送卷子的班长三人进出过办公室。在仔细搜寻未果后,班主任分别询问了李露和班长张媛媛。事实上说是询问,其实更像是对李露的审讯。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将近三年的相处,并不能让她们真正了解李露。她们没想到平时大大咧咧的李露,会对班主任的怀疑愤怒不已,于是想当然的把这当成了她心虚的表现。班主任打电话叫来了李露的父母,并没有当面指责他们的女儿偷钱,就是借着李露的日常表现发了顿邪火。可是所有人都没想到。李露父母离校的半小时后,这件事就在学校了传的沸沸扬扬。
我听她说完,看着她憔悴到没有半分血色的脸,心里一阵憋闷。
“你就这么认了?你不是这么怂的人啊。”
“我尽力了。”李露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那天我们坐在天台,烟一支接一支的燃尽,我们都没有在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太阳落下,夕阳如血。
后来的一个月,她在学校的处境越来越糟。高三的复习压力似乎让所有人变得疯狂。他们就像把李露当做情绪的宣泄口一样,显露着赤裸裸的恶意。李露的座位被扔在角落里, 不时会有砸向她的纸团写满污言恶语,她的画被人偷偷撕成碎片,空白的素描纸上写满了小偷,婊子之类的字眼。我看不下去,一周打了十几次架。最后在学校开始传我和李露有关系,李露打过胎之类荒唐的谣言时,我的父母在校方劝说下,把我提前带回了家。
被父亲踹上车的那一刻,回头看了眼天台。她扶着栏杆,远远向我挥了挥手。
两周后,母亲把手机还给了我。
一个小时后,我从同学的口中得知,昨天她从天台跳了下去。
此后十年的时间,我没有联系过任何一位与我高中生活有交集的人。即使回到家乡,也会尽量避免想起那个‘真理的烽火台’。
有时默默地看着群里提起李露,语带唏嘘,却仍不改站在道德制高点的嘴脸。他们当然不会明白,为什么受惯冷漠和非议的她,会因为一次见惯不怪的传闻而死去。因为她连最后的坦荡,都被无情的剥去了。
每次午夜梦回,我仿佛就看见她坐在我身边,看着我说:“如果不能坦坦荡荡的活着,我宁可去死。”那时我会点着一支烟,看它静静的烧着,熏得我泪流满面。
直到半年前,一封来自十年前的慢寄被送到了我的手上,封面上的寄信人写着——李露。
抱着花,翻过学校的围墙,走向天台,我回想着刚才在包厢念起的那封信。
“亲爱的兄弟,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估计你已经骂了我无数次了。是的,我已经死了,给你的那么多承诺都只能留给来世。我曾经尽力想要活下去。但兄弟,如果我的余生注定要背上污点,我宁可把真相留给唯一在乎的人,然后死去。但这真相必须在所有人都懂得诚实的意义,懂得坦坦荡荡活着是多么珍贵时才会有它的价值。
我其实找到了真正偷钱的人,就是张媛媛。对于我来说,这个真相早就大白。可当我把这个真相送到班主任面前时,她却要求我不要公开出去。因为这样会毁了一个成绩优秀的学生,毁了她即将辉煌灿烂的前程。我得到了张媛媛的道歉,我的父母也选择了息事宁人。可只有张媛媛该向我道歉吗?我忘不了班主任在所有当事人面前说的那句:就让这件事过去吧。眼下没有什么比考试更重要的事。可是老师,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比成绩,更珍贵的事情,比如干干净净的活着。我的一生,确实没有什么成就。或许只要像爸妈说的,只要老老实实的活着就好了。可是活着总要有活着的理由,活着总要有值得骄傲的东西。
可现在,我再没有值得骄傲的东西。在别人眼中,我是世间最肮脏的东西。而现在,在学校,在家里,在街上,甚至在我独自拿起画笔的时候,无处不在提醒我,我已经一无所有,再无活下去的意义。
就在不久前,我发现镜子里,我自己看自己的眼神都开始变得厌恶。亲爱的,我不想哪天,也从你眼睛里看到这样的东西。所以当你看到这封信,直到这真相的时候,我希望你已经是个能更加懂我的人。只可惜,我没有勇气坚持到那一天。
如果看完这封信,你能到我们的地方想想我。这一生,就够了。”
坐在天台上,我点起了两只烟。眼前的校园早已变了样子,可这里正在发生,或即将发生的永远只是三年的轮回,从无改变。在学校的人,分数是身份的唯一衡量标准。可讽刺的是,当走出校园,那些在这里被丢弃的诚实、坦荡、天真、善良,每一样都比分数更有价值。
烟即将燃尽的时候,我又点起两只。在微弱的亮光里我看到墙上似乎给人刻着四个字。
我不由感到莫名的悸动和心酸,虽然那字已经模糊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