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一个多山的地方,四周绵延起伏的,全是高山。有山就有路,山上的路像青藤,或大或小,或宽或窄,或平或陡,从山底盘盘绕绕,一直伸向山巅,最后消失在大小不一的地块里。
我对大山的记忆,总是和路分不开的。尤其是上山的路。记得农忙时节,父亲天不亮就到山里去了,直到太阳的余晖全部隐没在群山之中时方才回村(中午回来吃顿午饭)。总感觉,父亲和大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山上的路虽然吃力、难走,但还是铺满了父亲宽大、坚实的脚印。
一年之中最忙的日子,要数六月了。一个礼拜不到,山上各处的小麦就都齐刷刷地要开镰了。夏收的时间很短,一般都是半个月左右。家里的劳力少,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地里的十几亩麦子收回来,确实要下点气力。为了赶时间,父母亲每天早上三点就起床了。母亲负责给猪和食,准备早上食用的干粮、酸开水(在烧开的水中加一些自家酸菜缸里的浆水,天热的时候喝,既解渴,又好喝)。父亲则负责套车、磨镰刀。听父亲说,镰刀是不能在晚上提前磨的,隔了夜的镰刀割麦时容易老,割不了几捆麦子就不锋利了。只有早上起来磨的镰刀才经久耐用。镰刀磨好后,父亲就给家里的那头毛驴套上夹板,拉上架子车,摸着夜色出发了。我和母亲紧跟在车后面,也摸着夜色行进。一路上我和母亲基本上没什么事可干,只在坡陡的路段,才帮着父亲推一下车子。
在所有的地块里,最远最陡的要数害土下的那几块地了。凌晨从家里出发,出村,向东进河沟,过小沟,就到山脚了。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爬山了。爬山路不比走平路,除了依靠体力外,还有技巧在里面。根据父亲教我的方法:身子一定得前倾,步子要小,速度上要匀称,不能忽快忽慢。要调节着用鼻子呼吸。不能急,要心平气和,走上一段路了要缓一下,歇上几口气了再走。
我跟在父亲后边,手扶着车帮,俯着身子,撅着屁股,铆足劲往上攀爬。周围都是黑樾樾的高山,抬头望去,只能看到高山模糊的轮廓。前面是灰白色的山路,弯弯曲曲的,一直隐没在黑暗的夜色中。我和父母亲像三个移动的黑点,在黑暗的夜色中穿行着。四周静悄悄的,只能听见毛驴“嘚嘚”的走路声和我鼻腔里粗壮的喘息声。
还没走到一半路程,我就感觉双腿像绑着沉重的麻袋,难以弯曲,往前面挪动就更困难了。鼻腔里的气也不够用了,总感觉吸进去的空气还没跑遍身体的各个角落就迫不及待地窜出来了。手也不自觉的开始由推车变成了拉车(借助架子车前进的惯性拉着我往上走)。而此时的父亲,走在我前面,我并没有感觉到他在体力上有多大的变化。我不禁突然敬佩起自己的父亲来,这个长期将双脚伸进黄土中男人,在我的眼前突然变得无比高大了。
走了约摸一个小时,我们才到达地头。
天还没亮, 四周仍然是一片漆黑,只是在山顶与天相接的地方出现了淡淡的鱼肚白。父亲稍做休息,就开始时劳作。“刷……刷……”,那是镰刀刃碰上麦秸的声音,清脆且充满节奏感。父亲割麦,手脚麻利,拧腰——挥镰割麦——束麦捆子,所有的动作几乎是一气呵成,就像魔术师耍魔术似的。几镰过后,他的前面已多出了一大片空地来,后面则多了几捆排列整齐的麦捆子。这时的我,则坐在地埂边,揪着草叶儿玩。偶尔也抬眼望望远处的群山,以及天空中若隐若现的星辰,在清冷的空气中期待着太阳能早点出来。虽说是夏收时节,早上四五点出门,却还是有些清冷,如果不穿件外套,冻得人的胳膊上只起鸡皮疙瘩。而坐在地头的我,分明是明显地感觉到这股寒意了。
等到割上百十捆麦捆子的时候,太阳就已经爬得很高了,早晨留下来的那种清冷感已是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火辣辣的灼热感。父亲这时候就会停下来,吃点干粮,然后和我一起往架子车旁边转运麦捆子。父亲力气大,一次能背三十多捆,我力气小,一次只能背七八捆。上山的路走起来吃力,下山的路也不轻松,尤其是背着东西走路! 山里的路一般陡而窄,仅能容一人通过。背着麦子往下走,惯性很大,这就完全需要用腿部的力量控制下山的速度,不能太快。同时腿部还要承受来自麦子本身的重量,所以走起路来很费劲。我背第一趟的时候还行,第二趟就坚持不住了。沉重的麦捆子就像巨大的石块,压在身上,使我喘不过气来,往往还没走几步,双腿就开始剧烈抖动,无法再迈开步子。我就只能撅撅屁股,伸伸腰,歇一口气后继续往下走。我行进的速度非常慢。一般是父亲背两趟我才能背一趟。但父亲也不催我赶紧走,而是让我着自己的感觉慢慢地走。
转完麦捆子,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驾车了。给车上驾麦捆子也是技术活,驾不好车,下山的时候就容易翻车。所以需要格外细心。最底下的一层一定压要瓷实,然后挑长的麦捆子从车头到车尾依次交叉放置,前面大约留出五十公分的车杆,供拉车的人扶车用。两边的麦捆子要一样高,交替着压瓷实,并且随着层高的增加要逐渐减少两头的麦捆子,依次收缩,最后在顶上形成一个不太规则的半圆形。然后再用粗壮的大麻绳或尼龙绳将麦捆子勒紧。如果是老手驾车,驾出来的车一般前后轻重刚刚合适,拉起车来人就很轻松。如果是新手,驾出来的车就要么是前重后轻,要么是前轻后重,拉上车人非常吃力。父亲是个驾车的老手,驾出来的车每次都前后轻重刚刚好,而且父亲力气又大,麦捆子勒得紧。所以父亲驾的麦捆子,除了美观,走起来也稳当,出来没出现过翻车或麦捆子在行车途中掉落的情况。每次临行前,父亲总让我站在车后面,我知道,这是为了让我少走路。
车架好后就是拉车回家了。那可是真正的拉车人和大地力量的博弈。下山的路除了陡,弯子还特别多。拉车下山,最关键是要控制好车速,速度一定要慢,快了就可能使车子失控,危及人车安全。拉车人必须要靠两条腿完全控制住车轮行进的位置和速度。对于胆小力小的人,这个活是干不了。所以,那时候能从杨家山拉一车麦捆子下来的人,都被认为是村上的攒劲小伙,是非常受村里人尊敬和佩服的。那时我的父亲已经是不惑之年了,但力气和胆识却从来不输年轻小伙分毫,这使我一直为之骄傲。
从山上下来回到村上,就已经到中午十二点多了。卸完麦子之后,我们才能回家做饭,等吃完饭,就差多又到往地里走的时候了。农忙的日子,就在父亲周而复始的忙碌劳作中延续着。似乎没有变化,又似乎日日不同。
在我的记忆中,夏收的那段时间,是艰苦的、难忘的。沉重的农活就像压榨机一样,榨取着父亲身上所有的体力和精力。而那时候的父亲,似乎就像地里耕种的老黄牛,没日没夜的在地里劳作着,却从来没听见他有什么怨言。父亲曾对我说,庄农人,就像山地里的鸡娃一样,刨得紧才有食吃!从来只有人亏人,土地从来不亏人。这是父亲的心声,也许也是所有庄农人的心声。
在寒暑交替的岁月里,生活在大山里的农民,他们双脚踏着黄土,默默耕耘着。他们在黄土上挥洒汗水,收获希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在大山中的人们,用他们的青春年华和辛勤付出,诠释着一代农民对这片黄土地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