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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铁笛先生》起,我就开始期待亞眠先生的每一部作品。如同欢喜伯乐在这篇影评的推荐语中所言:
读亞眠老师的文章既是智商也是情商的挑战,你要动用人性、社会、哲思、法学、音乐、心理、伦理道德乃至神学等学科原理的基本,还要在字里行间找寻辨析的逻辑,太过瘾了。
亞眠先生的作品下我是不大敢留言的,因为读了之后常常是五味杂陈,却不知从何说起。他的作品挑战着你的认知,搅动着你的情感,拷问着你的灵魂,让你想逃离却又逃离不了。深刻的东西需要思考,而思考是费力的。我已经在舒适区里做了太久的懒人,已经学会了与自己的种种坏毛病和解,许多地方已经习惯了不花力气,人云亦云。然而,读完《死亡秘密》,我冷汗淋漓,无处遁形。我想忘掉江晓渡,而他却像一个幽灵一样缠绕着我。我不得不提起笔来努力写几个字,与其说是为了慰藉江晓渡,不如说是为了解脱自己,为了还一份债。
痛苦的滋味
在小说中,亞眠先生对江晓渡的痛苦描绘得淋漓尽致,无论是肉体上的病痛还是精神上的折磨。我在读的时候,仿佛也能体会到他的痛苦他的愤怒他的无力,然而,我不敢说“感同身受”。我的没有经历过类似疾病折磨的肉体感受不到江晓渡所感受的一切。我只能穷尽我的想象共情他的遭遇。正如文中所言:
他了然妻儿对自己的关心,可无论他们怎么关心,他们也不能理解和体会他的痛苦之万一。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困难,他自己就有很多这样的经历。当年老童汶死的时候他才三十出头,老童汶总免不了在他面前哼哼唧唧。当他和老童汶面对面时,他知道老童汶很痛苦,老童汶呼出的气味都带着血腥,怎么会不痛苦?但他从来都没能真正体会到他的痛苦到底是什么滋味。因为他只需一转身,就把老童汶的痛苦这件事忘记的一干二净,就像善忘的粗心人忘记一个与己无关的任何一个单词。
江晓渡在亞眠先生的笔下“哼哼唧唧”,我知道他的每一个毛孔都是痛苦的,但是这样的“知道”不过是理性的知道,引发的也不过是自己经历过的生理和心理的痛苦。我们总是善于夸大自己共情他人的能力。对于别人的痛苦,总以为自己足够高尚,有足够的智力和能力去感知他们经历的痛苦。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感知似乎是人的本能。然而读者的共情其实都是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泪。与大自然的共情如此,与人的共情亦如此。
对于没有经历过或感受过的病痛,我们也常常会抱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浪漫的幻想,比如西子捧心,比如黛玉咳血。进而延伸出物哀之美,更加淡化了疾病本身的丑陋和难耐。越是理性的人越容易抽象化实在的人间疾苦。我们会理解,会怜惜,会感慨,会把它当作一种哲学、审美、或社会现象来剖析,却不可能会感受到亲历者的痛苦。亞眠先生在他的《渴疾》一文中说到,当他自己亲历之后,才意识到所谓的“渴疾”其实就是糖尿病,从此他就再也不认为这是一个“雅疾”。诗文中渴疾的典故也因此失去了审美意义,成了不忍直视的切肤之痛。
因此,在江晓渡的眼中,那些来探病的人就如同从前的对痛苦毫无切身体会的自己,只需一转身,就会把自己痛苦这件事忘记得一干二净。就算探病人的言辞举动谈不上假惺惺,也给不了他丝毫的安慰。事实上,探病人的健康和优越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江晓渡自身的不幸和悲惨命运,于他更像一种赤裸裸的挑衅和炫耀,从而更加剧了他自身的痛苦。
如果一个人的痛苦不能被另一人分担,任何言辞的关切都将是空气的轻微震颤。
痛苦就是这样,永远是亲历者自己的痛苦。无人能替代,也无人能感同身受。如果旁观者有所感受,感受到的也是别样的痛苦。或者是隔岸观火的痛苦,或者是兔死狐悲的痛苦,或者是自己经过的痛苦,或者是能够转身忘却的痛苦。
痛苦是每一个个体不得不背负的十字架,是冷峻的现实,是无解的孤独。面对正在经历痛苦的人,理解是苍白的。江晓渡的妻儿对他经历的痛苦无能为力;同样的,江晓渡对他的妻儿正在经历的痛苦也无能为力。
奴斯的意义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伟大的背后是苦难”;“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经风雨,怎见彩虹”……
孟夫子以降,所有的心灵鸡汤似乎都在试图给痛苦寻找一个存在的目的,一个重于泰山的意义。此刻或许是痛苦的,但痛苦的尽头一定会出现命运的奖赏;个体或许是痛苦的,但个体的不幸一定是为了实现某种更崇高的理想。
可是,江晓渡所遭受的痛苦有什么意义呢?他是一个尽责的丈夫和父亲,一个早早就意识到自己普通的人,一个很少思考人生意义的“务实的人”,一个在各个层面上都循规蹈矩的“好人”。当疾病的灾难降临到他的头上时,冥冥之中的上帝之手到底在给他安排一个怎样的重于泰山的意义?
好像并没有。
只有单纯的痛苦。只有被洗劫一空的家境。只有被日复一日拖累的妻儿。只有看不到希望的未来。
屈服于命运的江晓渡开始回味他的人生,开始臆想去做一个坏人,开始探究做人的底线,开始思考一些更加虚幻的东西,用以逃离身体的桎梏。
有一天,他的脑子里忽然蹦出“奴斯”这个怪词,他想大概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看到过这个怪词。他想弄清楚它是什么,什么性状,可无从下手。他觉得“奴斯”应该属于一种纯净到接近虚幻的存在,而“奴斯”的存在则是人所以为人的确证之一。他还想了其他好多遥远、怪诞的问题,直至因想像而产生的脑神经疼痛掩盖了胸腹中的病痛。
我想,“奴斯”大概是英语 noose(绞索,套索)的音译。不管我们多么向往自由,总有这样那样的“奴斯”将我们牢牢地栓在某个原点。也许是信仰,也许是道德,也许是责任。也许是主动的选择,也许是被迫的接受。它是束缚,是枷锁,是痛苦,是生命之重。它限制着人的自由意志,也在定义着人存在的意义。没有“奴斯”,失去生命的重力,自由会让我们漂浮在虚无之中,生命将轻如鸿毛。而有些“奴斯”却又是如此沉重,沉重到让人完全失去自由,无法实现丝毫的自由意志,沉重到让生命除了痛苦别无所有。
最沉重最无法逃脱的“奴斯”,恐怕就是肉身的痛苦吧。精神可以飞升,可以暂时逃离到某个假想的乌托邦之中,而这个肉身的生老病死却会扼住我们的咽喉,将我们牢牢地拴在地面,钉在十字架上,让我们随时可能丧失为人的尊严。
而尊严是不是另一种精神“奴斯”呢?
肉体与精神相互制约着,彼此囚禁,彼此制造痛苦,也彼此依存着,彼此抚慰痛苦。而痛苦本身却毫无意义。如果一定要给痛苦赋予一个意义,它是强加于人身心之上的“奴斯”,迫使我们去做出定义人生的艰难的选择。
个体的尊严
如果江晓渡仅仅是个“务实”的人,也许他会给自己的痛苦找到一个出口,一个实在的宣泄的渠道。可他偏偏还是个“务虚”的人。他爱干净,爱体面,爱自由,在乎一些对“坏人”来说无关紧要的东西。他甚至会因为自己脑海里产生了“探病的亲朋好友不如给点钱”这样俗气的想法而感到羞愧。
他总结自己是个怪物,一个站在生存两端——最务实和最务虚——的怪物。他爱干净甚于爱生活,在意自己的名声和形象甚于生活最本质的东西,这无疑妨碍了他干坏事、做坏人的机会把握。另一方面,他又不过分迷恋生活中人们称之为幸福快乐的那些事。……他自知自己是个在生活中舍本逐末的可怜虫,但他从不因此伤感和自我否定。
不过现在,他却实实在在憎恨自己,替自己感到伤心难过。恨自己不由自主,听人摆布,大小便拉在床上,渴了或者想吐痰时,怎么摇铃也没有应答。那时他真想一死了之,可他连死的力气都没有。
与身体的病痛相比,这种对身体的失控对江晓渡而言恐怕才是更加难耐的痛苦。不管他从前多么拿得起放得下,是个多么“舍本逐末的可怜虫”,会为了“虚妄”的东西而放弃“实在”的幸福,但至少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体现了他的自由意志,所以他从不因此伤感或自我否定。而如今,他失去的是对自己身体的掌控,肉体和意志完全分离,限制他实现自由意志的不再是什么精神“奴斯”,而是他的千疮百孔的肉身,命运强加给他的越来越难以承受的沉重的肉身。
当一个人失去对身体的支配权,维系一个有尊严的存在就会面临极大的挑战;而当一个人失去对精神的支配权,或者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自由意志拱手出让的时候,生命是否依然可以保留其尊严?不得而知。但我却常常在书中看到人在濒死之际皈依宗教的例子。也许屈服于命运和放弃生命个体的尊严本就是同一个概念。
在传统的文人价值观中,我们崇尚的是士可杀不可辱,一种极致的理想化的状态。而在世俗智慧中,我们又相信好死不如赖活着,一种极致的实用主义精神。一个人的尊严需要被侵犯到什么地步,捍卫它的必要性才会超越对死亡的恐惧?又或者,什么样的东西会重要到让一个人可以放弃尊严而苟且偷生?当“虚妄”的尊严被“实在”的痛苦拖累的时候,人应该如何在生死之间做出选择?
……一想到明天的手术将又一次把自己赤裸而千孔百疮的丑陋躯体交给医生,任由他们没有丝毫怜悯的小刀开膛破肚,他就倍感绝望和痛心。他不想在必死无疑的迁延中再度因希望的蠢念而受辱。他决定早日结束痛苦,不去做那该死的手术,保留一点哪怕是想象中的体面和尊严也好。
……在他看来,一个人的尊严竟在死亡的那一刻被毫无理由的完全剥夺。他无法忍耐这种剥夺,他不知道别人的看法,也不关心别人的看法,……
……他痛切地意识到一向被百般护持的人的所谓尊严,在小小的手术台上终究是一败涂地。
老处长在手术台上的遭遇让江晓渡无法容忍自己残破的身躯在下一次手术中继续被践踏。他不想继续受辱。他选择了提前结束。他的“务虚”的一面让他渴望通过主动的选择来夺回对身体的支配权,实现自由意志,结束无尊严的生命,将自己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实在”的痛苦,“虚妄”的尊严,很难说到底哪个才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生命的激情
我曾一遍遍地问过自己,非如此不可吗?死亡是如此的绝对,如此的不可挽回,难道江晓渡对生命真的就无所眷恋了吗?
《死亡秘密》的基调从头至尾都是灰暗绝望,甚至诡异的。没有温情脉脉,只有冰冷荒诞的现实。夫妻,父子,本应该是最亲密最感性的人际关系,在小说中所呈现出来的状态却是一种理性的靠责任、道德,乃至利益维系的关系。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五年的恶疾不但洗劫了家境,也消磨了亲情。江晓渡的“务虚”的一面让他想通过主动拥抱死亡来解脱自身的痛苦,而“务实”的一面让他需要在制定死亡计划的同时安排好妻儿的生活,将他们也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你必须活着,你怎么可以死?妻子说。你的儿子还在上学,我不能工作,还要和你一样支出大把的医药治疗费用,我们的家庭是靠你的工资支撑着的,如果你死了,我们将断了生活的来源。所以,你必须尽量活得久,越久越好。
生命是痛苦的,但是生命却必须要延续。活着是一件麻烦事,但是死了也是一件麻烦事。
现实的冷酷需要用生命的温度来慰藉。在余华的《活着》中,福贵再怎么苦,活着再怎么艰难,他的一生中却也福祸相依,不乏亲情的温馨,一家人互相扶持,让人在忍辱负重中也能品到一丝甜。而《死亡秘密》中的江晓渡自认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没有丰富的感情生活,与妻子结婚无关乎爱情,生儿育女是天性使然,对大自然也没什么兴趣。他的务实态度屡屡被妻子称道,但他的“所谓缺乏热情的冷血个性”也一直被妻子诟病。在江晓渡寡淡的人生中,占据主导的恐怕一直是理性,激情与温情恐怕一直都是稀缺品。
如果生命的激情已经燃尽,生命的存在既无法给与也无法获得温情,生与死又有什么区别?
在江晓渡最后下定决心赴死之前,他开始向往“亲情和友爱”的温馨,要和“大自然的美好和力量”握手言和。
尽管他曾愉快地接受自己的平庸,如今仍不免痛切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具行尸走肉。他需要尽快离开这使他不得不堕落的现实场景,去到另一个温馨的充满回忆的世界。他将在那里重拾亲情和友爱并陶然其中。他将和大自然达成协议,握手言和,承认大自然的美好和力量,不再以自我为中心。他想了许多,心情愈发迫切,恨不得早点回到那幽幽之境。
这一段仿佛是忏悔一样的文字让我感到江晓渡对生命并非无所眷恋。他也同样眷恋着“亲情和友爱”的温馨,向往着“大自然的美好和力量”。在他后来神志不清的幻梦中,我们也能窥到几分他对已故亲人的温情。然而,这一切在他的生命中或已成为久远的回忆,或是从未发生过,以至于他将死亡视作一种新生,他需要通过死亡来重回那“幽幽之境”。
带着这种对“幽幽之境”的幻想和期待,当他最终说服妻儿协助他执行这个死亡计划的时候,母子二人眼神中流露出的挽留和悲伤在那一刻反倒坚定了他的决心,“成了他选择无悔的催动力量”。
那是一种奇特的力量,饱含着无可奈何的壮烈悲情。在他冷静下来时,悲情消退,当他理性而真切地意识到一个人还能在无限接近死亡时有权自主选择人生归宿,他感到的是一阵欣慰,一阵快乐,甚至感到了一阵幸福。
妻儿眼中的挽留和悲伤是文中少有的亲情的表达。而这种亲情的表达给了江晓渡一种奇特的力量——一种让他挣脱道德的奴斯和求生的本能的悲壮的力量,一种近乎于殉道的自我感动。生命的激情被转化成了死亡的激情。
他不能像福贵一样殚精竭虑地活,也不能像傅达仁一样心无挂碍地死,荒谬的现实让他不得不殚精竭虑地去设计他自己的“虽死犹生”,将生命的意义赋予死亡。整个计划的执行读起来荒诞不经,却又无比悲凉。我无法评判江晓渡的妻儿在此中扮演的角色,我只知道他们是我爱不起来的人物。相较于对与错、善与恶、罪与罚的判断,爱与恨这样的情感更容易辨析。
理性是复杂的冰冷的富于逻辑的,感性是直观的冲动的不可理喻的。我们总是不自觉地赞美理性,将思想的价值置于情感之上,然而,承载了更多生命的激情和温度,让我们一边留恋人生一边甘愿赴死的东西却往往是简单而感性的。譬如爱情,譬如亲情,譬如“开着深红色花的紫藤”,“春虫的鸣叫”,“温暖的空气”,“空气中弥漫着的不知名的花卉的清香”……
恍惚中,妻子和儿子轻轻走进房间,天光已经很亮,能清晰看到他们脸上的倦意和期待。儿子端着一碗冒着袅袅热气的蓝边白釉药碗,侍立床头,妻子用尽量温柔的声音对他说,你好吃药了,我来扶你坐起。……
这是江晓渡在又一次高烧的谵妄中臆想到的一幕,也是他期待的坦然而温情的告别。然而,在小说的结尾,作者给我们呈现的却是充满了惊恐的一幕:妻儿不在身边,他无法发声,恍惚中仿佛看到他们被送交法庭审判,在啜泣呜咽中他昏死过去。
江晓渡殚精竭虑设计的死亡最后到底渡了谁?
也许已故的父亲在他一次次的神志不清的幻梦中早已告诉了他,这一切费劲心力想要操控生死的举措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上帝的事情最好还是留给上帝去做。
生死之外无大事。千古艰难惟一死。《死亡秘密》这篇小说里所涵盖的内容远远超过了我在这篇读后感中所涉及的几个命题,也远远比我能够表达出来的更深刻。我当下的理解或许与文本的初衷有很大的偏差,但终究是因为文本而探究了内心,触发了这些想法。或许换一种心境换一种人生境遇就会读出完全不同的味道。优秀的作品总是能够启发人去思考,常读常新。
最后,还是让我引用亞眠先生的一句有节制的乱弹来结束这篇写起来颇感沉重的文章吧:
死亡幷非虛無,是生命,他纔是一切虛無的起源,也是本質。
文/貅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