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龄女HR主管血泪被裁路

裁人是一件痛苦的事。HR常常会成为这个故事里的负面角色:他们“冷酷无情”,带着上面的意思和职业化的微笑,给对方约定一个具体期限。他们见过太多不同反应,也熟悉各种套路和操作。但在这个不确定性增加的年代里,HR甚至HR总监,也经历过山车一样的命运。

撰文丨姜思羽

编辑丨张亚利

出品丨谷雨工作室

1

陈晓从她的黑色奔驰上跑下来,冒雨冲进咖啡馆之前,我想象过很多次她的样子——影视剧里的人力资源总监,至少是“杜拉拉”那样,打扮精致、浑身大牌,充满气场。

但她不是。

眼前,她穿休闲的蓝色半裙和白色T恤,戴渔夫帽,一张五官立体的脸算得上好看。

当天的周五是她入职新公司的第二周,此前工作六年的她失业了近半年。这对她打击很大——“一失业就是半年,半年,找不到工作,这是我没想过的事”。

这辈子,不论读书、工作,换工作,升职,陈晓从来都是严格规划,井井有条,充满自信,直到在上半年栽了跟头——她在毫无预备的情况下被裁掉了。“我一直很有法律意识,非常小心,不该签字的我从来不签字,我觉得自己在任何地方都不可能有差错,裁谁都不可能裁我。”

大学时,陈晓就考了人力资源管理证,工作过程中又考了国家心理咨询师证,决心走上一条人事、管理,不断升职,最终当上职业经理人的路径。

过去6年,她顺风顺水。29岁博士毕业,进上市公司,从普通的招聘专员做起,不到半年就涨了3次薪。她聪明,上进,领导随口一提的需求,她都能准确Get,给出回应。当顶头上司、人事经理休产假时,她顺理成章地接替了岗位,不到一年,实现第一次升职。后来换工作、继续升职,当上人事总监。

老家同学结婚生子或留在高校过清闲日子时,陈晓一个人坐在写字楼里加班到凌晨,她并不羡慕她们,甚至有一种傲气。“以前,我一直觉得没有上进心,被婚姻和家庭孩子绑架的女性很可悲。”她甚至不需要多少知心朋友,比起闺蜜,她更信任工作带来的成就感。

直到她毫无征兆地被职场抛弃。2018年7月,互联网平台相继暴雷,流传的故事版本一个比一个惨,有的全公司被抓,客服都不例外。一个朋友说,“每天上班提心吊胆,一听到警车就担心是来查封公司的”。

陈晓所在的金融公司也开始人心惶惶。她是公司人事总监,突然接到通知——“马上解散”一些部门。陆续顺利送走30多人后,陈晓感觉到自己周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起初是她的5个下属,平日在一起总嘻嘻哈哈的,最近却变得很沉默。开会无论陈晓说什么,只会嗯嗯啊啊。她在群里问 “有人喝咖啡吗?我请。”没人回。其他部门的同事看到她,也低头快速经过,就连每日来公司的保洁阿姨,也会绕开她去别的地方打扫,“像避瘟神一样。”

她逐渐意识到,自己被孤立了。作为资深HR,她对这样的套路不陌生:公司情况不好,从高薪的人开始调整,高层授意,其他同事人人自危,默默扮演好孤立的角色。

这超出我对人性的理解:“领导让孤立,大家就会照做吗?”

她笑了:“谁会想找麻烦?不理一个人从道义上也没有太大的过错。”

为了保证事情的传播效果和真实性,通常还要编一个故事。陈晓这次的故事是,“大龄未婚女青年插足有家有室的男同事的婚姻”,和业务部门的经理私通,骗了公司几百万,本来应该自己走但脸皮厚还想讹公司的钱……像电视剧一样狗血的剧情,真到了自己身上,还是受不了。

陈晓直接去找了副总。“你想多了啊,哪个公司没有流言蜚语啊,年轻人得承受得住压力嘛。”随后又换了个口气:“你不来我也打算找你,咱们公司在河南那边开了家分公司嘛,新公司到处都缺人,你是公司骨干我想派你过去支援。”

调任工作,也是辞退员工的一种说辞。陈晓盯着眼前打扮入时的女副总,最终只说了一句:“明说了吧,能给多少赔偿?”

最终商量到赔偿8万,比按照法律应得的少了4万。陈晓没打算去仲裁,HR圈子小,她35岁了,已是女性在职场上很尴尬的年纪,不想横生枝节。

上午谈完,当天下午陈晓就收拾好了东西。她抱着大大的箱子,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看一个老下属。当年,老下属32岁,刚生完孩子找不到工作,陈晓看她不容易,才把她带到了这个公司。感觉自己被孤立的时候,她曾找老下属确认,对方模棱两可地说:“没有啊。”

“这个送你妈妈吧。”陈晓把一个信封放到了文件上,里面是一张大闸蟹的兑换券,公司发给高管的。老下属桌旁的文件摞得很高,只能看到她佝偻的后背。

当晚,陈晓就订了张机票去日本,打算先休息3个月。但从日本到意大利,从希腊到洛杉矶,她玩了大半个月,就又回家了。

她开始对自己的职业进行反省——也曾有职业理想:作为HR可以成就别人,每招聘一个人是帮助他找到合适的工作,每做一次员工谈话是帮助他走出困惑,每一次员工激励是帮助他成为更好的自己,每扣一次绩效是帮助他正视自己的短板……

但实际情况是,她曾跟同行们调侃“人事干的都不是人事儿”,尤其在裁人的时候。工作这几年,她经历过不同类型的明争暗斗,虽然工资和职级不断上升,心里却一直空落落的。

2

HR有时候需要扮演恶人。那时,她还只是人事经理,领导让她裁的是一个孕妇。她满口答应,手心却直冒冷汗。她看上去是那种游刃有余的人:语速快,言简意赅,对不同的人,会采取不同的话术。但那天晚上,她失眠到了凌晨3点,内心充满冲突。

她刷孕妇的朋友圈,对方三天里晒了6次,有医院的孕检报告,老公欣喜的表情,爸爸妈妈发来的红包祝福,给宝宝买的各类婴儿用品。

第二天一早,陈晓给她发邮件,提前安排好了一周的工作,工作量是此前工作量的四倍。对方气急败坏,但也只能照干。她怀孕5个月了,家里条件不算好,想在公司休完产假。

超负荷的工作没有奏效,领导给陈晓的压力却越来越大。她接受客服经理的主意,把孕妇放到了客服中心。这是公司最吵的地方,客服每天打电话的内容,主要是催账、要账,经常能听到男客服骂骂咧咧。

陈晓提心吊胆,生怕某个大老粗会不小心碰到孕妇,也担心她会因为心情不好而导致流产。她叮嘱客服部的经理,找2个人“多瞄瞄她的情况”。

因为内心极度不安,从那之后,她几乎每周六都会去雍和宫烧香。两个星期后,孕妇主动离职了,临走前给陈晓发消息:“你会遭报应的。”然后拉黑了她。

陈晓松了口气,恨也好,诅咒也罢,至少让一个新生命消失的风险没了。“大概就是报应或者轮回吧。”陈晓形容自己的这次被裁。而对她打击最大的,还是后来的求职受挫。

她在职时,经常接到猎头电话,开出年薪百万的薪水,请她去小公司担任副总裁。现在,那些工作机会好像凭空消失了,猎头也变得不冷不热。

陈晓给熟识的猎头发消息,“现在有大厂的人事管理岗吗?”对方显示正在输入,却一直到晚上才给她回消息:“现在形势不好,大厂的岗位要求更高了。”

她心领神会,35岁未婚未育已经是职场不愿意接受的老人了。她后来又给其他猎头发了两次简历,但回复的消息都越来越短,越来越慢。

周一到周五,上午9:00--11:00,下午13:00--16:00,这两个时间段是她最焦虑的,这是HR通常会联系求职者的时间。等待期间,她通常会打扫房间,把所有衣服从衣柜里掏出来,再一个个叠好放进去,分散焦虑。

失业的6个月里,陈晓王者荣耀打到了最强王者。“我平常不玩游戏,要玩就玩到最好。”在现实中受挫,她要在虚拟世界里找到平衡。离开职场后,年纪的压力也突然变得更紧迫。过去,父母虽然催婚,但碍于她的强势,还挺小心翼翼。现在,她耳根子变得越来越软。

同学中有人小孩已经能打酱油了,有人已经离第二次婚了,而她,只谈过一次恋爱就没下文了。她并非拒绝婚姻,只是一个人过得也挺好,并且心里隐隐在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工作时,一周能7天连轴转,凌晨2点后才睡。失业后,生活被抽空后突然充满了恐慌感。

陈晓去相亲,谈了一个月恋爱就闪婚了。老公大她5岁,是国企文员,工资稳定但不算高。他们一起在劲松买了一个老房子,38平米,首付100万,月供15000元。

以前,她觉得结婚买房就是被拴住了。如今,她突然觉得,到了这个年纪被拴住,也不是什么坏事。

领结婚证那天,陈晓爸妈特意赶到北京,三人在民政局合了个影。她看着照片长长舒了口气:“以后再也不用听父母念叨了。”

尽管经历了一次严峻的职业危机,陈晓的离开还算体面。六个月后,她找到了一家互联网公司的HR总监职位。

3

身在厦门的李妮,也是在被裁员后,幸运地很快便找到工作,月薪涨了2000。只是作为对劳动法和劳动权益心知肚明的HR,回想起自己承受的不合理待遇时,她心里会加倍委屈愤懑。

被裁前的3个月,李妮刚被公司评为2018年唯一的优秀员工,奖励是和老板一起出国自助游,全程免费。领导说,希望未来她能更全面地管理公司人事工作。李妮沉浸在升职、期权、买房、养老等美好憧憬中。

剧情却随后发生了360度急转弯。

这家厦门的公司是销售东南亚产品的电商,每周上六天班。2018年8月,国家颁布新《电子商务法》,没有中文标的货物不能在电商平台销售。等待中文标的过程中,公司资金压力大,迫不及待降低成本,裁员就开始了。李妮后来知道,自己是被一个本地员工替代了,“她生过两个孩子,薪资要求比我低多了。”

最让她意难平的是过程。平常和颜悦色的老板,突然在员工大会上批评了她一个小时。当初是领导说要把公司弄成家一样,不用做那么严格的人事制度,现在那些充满爱的人事制度变成了不思进取。

一周后,加班到深夜,老板黑着脸把她叫进了办公室。老板先聊公司的业绩和政策环境,最后说:“你明天不用来了!”

做HR多年,李妮知道到了这一步,也没什么可争取的了。委屈、煎熬、不知所措,她心里产生了无数个疑问。但理智上,她只问了一个问题:“赔偿照给吗?”老板表情很难看,像鄙夷,“最多一个月”。

第二天,李妮肿着眼睛把工作清单列好,准备交接完就走人。她给老板发微信,“老板,我希望今天交接完就能拿到工资和1个月赔偿金。”老板没回复她。

慌乱之余,李妮在HR的同行群里问了一句:“谁处理过劳动仲裁的事儿啊?”同行七嘴八舌说了几句,她边看边搜索。

一个男人冲进房间,一把夺走李妮还没来得及关机的公司电脑。男人说了一些难听的话,要求她立马退出公司所有的群,删掉老板的微信,还找到了她和老板谈话时的录音。

老板也现身了,不客气地说:“你都三十了,一点儿都不懂事!就你这样的,做啥啥不行,去哪里都不会有人要!你要是敢去仲裁,我就找厦门最好的律师告到你死为止!”

李妮还没被这么粗鲁对待过,她很惊愕:怎么就突然如此激动了呢?怎么知道自己有仲裁的想法了呢?自己并没有真要去仲裁啊,只是想先打听一下。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同行群里还有个同事,也是她的好友。李妮把她介绍到公司的,现在她成了告密者。

HR都很有法律意识,李妮邮箱里留存的能仲裁的证据并不少,但她没有勇气走到仲裁那一步。

这次裁员对李妮的打击太大了,“丢一份工作没什么,更重要的是丢掉了自尊心,否定你的一切,碾压你的自信。”

公司情况好的时候,大家都和和气气,树倒猢狲散时,人性露出狼狈的一面。作为裁人又被裁的HR,见证的人性复杂更是淋漓尽致。

4

在新公司,李妮主要负责招聘技术人员,但经常1个月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和大企业不同,他们都是主动出击,在招聘网站上买应聘者简历,再一个个打电话确认,但“转化率很低”。

公司总想花更少的钱招到性价比更高的人,求职者则想挣更多的钱或去更好的公司。“环境不好的时候,供给与需求方将更加难以互相匹配。”

李妮还发现了一个现象,从去年起,来面试的人越来越多来自一线城市,祖籍多在东北。他们在一线城市工作过,现在想来厦门工作定居。

作为早一步来的外地人,李妮觉得厦门是一个被编织的梦。厦门的房价收入比一直位居全国前列。她已经32岁,无房无车,未婚未育。父母依然会催婚,但李妮和他们的关系有了一定程度的缓解。

当工作不再能带来全部的安全感时,人们习惯重新退回那些象征“安稳”的事物。周末,陈晓会去盯装修,房子是1980年的,开间,只有6层,没有电梯,但好在交通便利。

厦门老城风景

而回到职场,人事总监陈晓又做回“恶人”,她在新公司的工作还是裁员。第一个任务是要优化4个年纪较大的程序员。技术部门领导告诉她,“这是一个可以养老的公司”。现在出去找工作并不容易,何况很多人已年近40。她接手的这个工作“压力很大”。

陈晓不知道从哪里着手,却发现人们的想法已经变了。技术部门递来5个名字,还超出一个。想走的人都称“累了”“疲乏了”,能拿着赔偿金走,还能乘机休息一段时间。工作年限越长,拿到的钱越多,优化名额竟然成了抢手货。

那个40岁的PHP研发工程师签交接单时,满是欣喜。陈晓问以后什么打算,他露出一排白牙,“休息半个月打算创业,我都想好了。我这家公司从前台到程序员,都只要40岁以上的。”

陈晓有一丝感动,“这个时代,中年危机似乎比以往来的更早。男人40,女人35,如果没有刷出足够的存在感,对公司而言就成了性价比低、还陈旧的负担。”

一边送走旧人,陈晓也一边面试新人。坐在她面前应聘公司中层的几个人,多是因为前公司业务整合或倒闭而重新找工作。

“只希望至少能坚持到2019年的年底。”这是李妮对新公司的期望。她经常惴惴不安,她总觉得公司气氛压抑,在倒闭边缘。

新工作和之前的工作内容差不多。上一家公司的伤害,给李妮留下了创伤后遗症。她开始觉得,把同事当家人或朋友,大概是职场里最愚蠢的想法。

想得多了,她会失眠、焦虑。去医院开了药,她吃完,总觉得脑袋像浆糊,“跟个智障一样”。好情况是,她现在不吃药了。

工作和装修之余,陈晓重看了《霸王别姬》,又听到那句话:“人啊,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她倏地眼眶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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