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叔叔离世有一个月了吧?或者更久一些,我不记得了,那难以消化的一天之中的第二十五个小时,使我无心别的事情。SW究竟是什么颜色和味道的?人们都说它是黑色,我以前确信这一点,现在倒是怀疑起来,它更应该像水无色无味,像泥土浑黄踏实吧。至于味道,是香火蜡烛的糊鼻齁嗓,还是早早预备下的棺木上新涂油漆的这一的标准的“丧”气?

想起一件挺好玩的事儿。我发小的父亲在世的时候不食大米,他说它有一股泥腥味儿。相比大米,麦子玉米等种在坚实的土地上,并不是那泥汤一样的水田,他倒是不拒绝它们。但他是患食道癌死的,堵塞的进食口让他咽不下一口水和饭菜,看到家人端起饭碗经过就会破口大骂,直至临终。他厌弃的,喜欢的食物都抛弃了他,以报复的方式等在最后。他的父亲在他去世后还活了十来年,那是一个嗜甜的人,包谷粥里也要撒一把糖。

我知道是什么事情横在我这一段的生活里。它堵住了我的心,让我不能畅快呼吸,所以我是从一些相对沉重的事物中索取活着的力量吧,可能是。别人的SW其实和我们关系不大,甚至不痛不痒,哪怕他是我族中的叔叔。但我又不能真正做到无动于衷,毕竟我的父母和过世的叔叔年纪相当,毕竟我娘家是一个人丁稀薄的家族,现在那一片林子里又倒了一株老树。接到哥哥告知叔叔离世的电话是在一个清晨,我正和姐姐散步,刚走到环南路一个红绿灯跟前。我停住了脚步,问哥哥:没听妈说叔叔生病啊,怎么突然就去世了。然后我发现自己问了一句废话,SW不会预演,不可预知,不一定会给当事人安排后事的机会。至于旁人的探病,这无关紧要的程序,当然也被顺理成章地忽略了。那个清晨和一般的清晨没有不同,姐姐和我抱怨起母亲,说母亲把她买的一包牛肉饼一次煎完了,现吃现做她嫌麻烦。如果不是哥哥的一通电话,我就不记得这个。我是不是把我的父母和叔叔做了比较,我的父母是幸存者。他们的年纪使得每一个到来的清晨都是幸运。傍晚西边的天空有一堵黑云的高墙,太阳就在乌云前面,像一个没有绳子的红气球,或者放大了的西红柿,唯独不像太阳,没有了光芒那个金边的簇拥。一个人的一生能完整地看几次日落呢?我以为会很多,然而我被自己不经意的提问吓了一跳,这个数字实在少得可怜。我就是那一刻感觉到和往日有点膈应,细细疏理,我发现我并没有完全放下叔叔的死讯,他的太阳停在了昨天。现在我成了经常看云的人,有时候一簇白云从山峦某处冒出来,像是被一颗炸弹炸出来了一样。有时候天边的云层一卷卷地,类似卷心菜的裙边。

叔叔曾经是一个工人,单位及工种不详,只知道是有一份微薄的退休金可拿。退休后他坐在村中间的凉亭中,那里常常聚集着一堆和他一样的老人。我何时回娘家都会见到他在那里,更像一根被墩在那里的半截烂木头——他们,行将就木的木,我突然更加深刻地理解了这个成语。开始遇见叔叔我会殷殷问候,然而年岁久远,他日渐聋了耳朵,视力也衰退了,问候他变成一件吃力的事情,我们就选择视而不见,把他和他们丟在汽车后面的尘土里。

我那稀薄的悲伤啊。第二天晚上散步的时候,迎面的行人边走边聊,一个说:寿宴上,酒肉都摆好了,长寿面都在锅里沸腾着,蛋糕盖子都揭开了,另外一个人迅速地接了一句:人走了。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他们已经走过去了。我突然觉得好笑,无论是第一个人还是第二个,他们的语气里也有掩饰不住的惊奇和兴奋——关于SW,人们用各种滑稽的方式演示。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老人的去世是死者身后最后一个喜庆的节日,不过哭哭啼啼送墓园是我们必有的传统罢了。

三日入殓。叔叔躺在冰棺里,嘴巴大张,里面是一个黑洞。我那会儿又伤心起来,为了他曾经给过我们的来自长辈的同样稀薄的慈祥。他和我们实质上没有血缘关系,是抱养的。他留下来的未亡人,我们的婶婶,人瘦干了,按我们方言说成了一条活龙,走一步路全身摇铃。一条蒸得过于熟的鱼,筷子轻轻挑起,完整的脱离出来的鱼骨就是她。这未亡人,我姐的感受不同,她觉得她像深秋枯黄的茅草,举着一根穗子,到这里她还没说完;我以为她接下来会说,风把穗子上的草籽刷啦啦吹下来,结果她说,风会吧把干燥的草茎吹断,把衰草吹向不知何处。叔叔没有自己亲生的孩子,婶婶也是。她是他的第二个妻子。第一位婶婶有心脏病,信佛,我只记得那是与世无争的一个人,相貌印象全无。对于没有亲生子嗣的事情,叔叔倒是没有表现出任何介怀,他妹妹的儿子过继给了他。第二位婶婶始终过不去不能生育的坎,精神方面多少出了问题。

既是入殓,也是姐妹们的团聚。两个堂妹和我们嘀嘀咕咕聊天。她们的父亲是我这个叔叔的弟弟,是她们奶奶的亲生儿子,但他和他的妻子去世得早,就在大堂妹刚结婚那一年,现在大堂妹的儿子都二十多岁了。父母双双不在了,堂妹们接受SW的能力相对比我们强。小堂妹说,父母离世早,对孩子的打击很大。她第一次和我们说起这一点。她娘家的屋子荒芜了,草比人高,柿子树核桃树结的果子成熟了,自己掉下来落在地上,再自己腐烂。

我的膝盖僵硬,跪不下,坐在麦草垫子上。后厨走油锅,喇人的油味儿,香烛燃烧,棺木的陈腐味儿让我想吐。我站起来,走到门外去。帮厨的是我们村的女人,有一些我认识,但身着的孝服约束着我。玲在我的肩膀拍了一把,和我聊起来。如果她不提起,我都忘记了她和Y也是很亲密的朋友,玲嫁到了本村,她说Y的侄子结婚,她见了Y最后一面,但她不知道那是最后一面。她说,她没有送Y最后一程,Y的堂弟到她家去借东西,堂弟走后她就突然生病半夜被送到医院。是Y给我的惩罚。Y生前托付她的最后一件事情是打听X的电话,她应允下来,却没有当做紧要的事情,还没等她问到X的电话,Y就走了。

亲眷被请入席,我们姐妹和表哥同席。臊子面酸香,人们常说逝者大方,饭菜就香。同席的还有我们不认识的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向我母亲问起我的姑姑,他的爱姐来没来奔丧。我母亲指着我表哥说:这是爱的小儿子。可惜爱,走了三十一年了。是的,姑父也去世两年了。姑姑在地下等了他二十九年。她能等这么久吗?她肯定重新投生了,现在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我们彼此再也认不出。姑姑去世时我的伤心很轻,还远不到伤怀人生的年纪。那人和母亲一起叹息着,表哥端着碗酸笑着:多年了,我妈成仙了。他又吸溜入一口面条。始终,我们不知道自己和那个老头子有什么渊源,也不必探问了。

黑夜如同暴雨噼噼啪啪落下来。那条路,最靠近山边的,冬天的时候我刚刚搬进来,经常在窗口看它。相对来说,冬夜黑得更深一些,别处再无流动的灯光了(固定的灯光一直有),只有那条环山路上有流光如闪动的眼睛。我看着那稀稀落落的车灯,觉得孤独。不知道是谁人在深夜驾车要到何处去,这样的夜他是不是也孤独。尤其下雪的夜晚。叔叔沿着哪条路走了的,我们看不见的路。

一口井。五岁的我从门槛下爬出来,眼泪鼻涕胡乱抹了一脸。黑夜纯粹,一颗星星也没有,我看不见任何东西。风在空旷的田野里呼啸。村庄陷入沉睡。我的父母在为族中的一位老人守丧,我必须穿过黑夜才能找到他们。必经的路上有我们日常吃水的那口井。四十多年了,我清楚地记得那口井弥漫出来水汽的寒凉扑在我的脸上,我紧绷的神经,用脚摸索着远离井口一侧的路沿走,又不使自己掉进旁边的水渠里。但水渠里只有浅浅一层臭水罢了。我胆战心惊地摸着道路走,头发竖立着,直到路的拐弯处,我确定我远离了危险,找到了那一座唯一点亮着煤油灯的屋子。我的父母和穿白带孝的叔叔婶婶们在一起坐,每个人都是暗黄色的脸。那一副棺椁可能在他们身边的帘子后吧?我记得那一夜。用了很多年,我才知道,当时逝去的老人,就是我这位叔叔的母亲。井,一切深入不见底的地方,是不是通向另外一个遥远的世界。

我和姐姐,两个侄女坐在我哥的房间里。聊起大伯,用麻花温暖了我们童年的老人,哥哥也说不清我们和大伯的血缘关系究竟怎样,他拿来了族谱图。小时候大伯还活着,年三十族谱图就挂在他家八仙桌的上方。那上面是神仙,和贴在墙上的灶王爷爷画像一样的,我小时候总这样以为。大伯去世后,旧族谱图被放在杂货堆里,皱裂难平,哥哥请了新的族谱图,让他的老丈人,那个教书先生依照旧图誊写了上去。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看着上面的文字,那一个个陌生的刻骨铭心的名字。最上边的名字属于一对夫妻,往下左右分,右边记录在图的是男性,左边是他们的妻子。他们有三个儿子,文字辈的,其中一个没有留下后代,另两个儿子各有一子,就是大伯的父亲和我的爷爷,崇字辈。大伯的名字在第五行,大妈的名字在左边和他对称的位置。刚刚去世的叔叔这一支不在我们的族谱图上。应该还有一张更早的族谱图,在族中另一家,他家的男主人七十多岁了,需要喊我们姑奶奶的。在那一张图中,我们排在第一位的先人只在其中一个分支。那是一条更漫长的河流,却没有阴晴圆缺的记载,没有悲欢离合的彰显,没有饥饿灾荒的描述——尽管我知道,我的祖先经历过这一切;他们历经了人生的种种必经的磨难,把自己的血脉传了下来。然而,很多的人和事都必然地隐没入深深的岁月褶皱中,仅留下一个神秘莫测的名字,使瞻仰的我们陷入久远的沉默。

堂哥腰间缠着草绳,裤脚绑着白布条,垂头弯腰捧着丧盆,号啕大哭,追悼他的父亲。他曾经最擅长学布谷鸟叫,几可乱真。和眼前胡子拉碴的他相比,我更熟悉青春期的模仿布谷鸟的他。男性一队,女性一队,我们肩上扛着纤绳,拉着叔叔的棺材,走向河滩地,村子统一的墓园。路边的猕猴桃湿淋淋地垂在叶子底下,花椒籽粒很小,像野生的。有一片林子树木栽得极好,从哪个角度看都成一条条直线。乐队在最前面吹吹打打。整个世界都因雨水沉重起来。

你可能感兴趣的:(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