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一个大俗人在大上海短暂停留的些许往事,题目自然应该是“上海往事”“上海印象”这样的喽。没成想,提起笔,陈逸飞先生描写老上海的系列油画莫名其妙涌入脑海。陈先生油画的主题是“海上岁月”“海上记忆”之类吧?本来无甚特殊趣味的地名这么一倒腾,立马儿,一股不同凡响的海派气息扑面而来。这便是文艺家天分技巧的表现。早年以画延安小八路闻名的陈逸飞先生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术天才。向天才学习!本篇回忆也就东施效颦,《海上印象》喽!
只去过一次上海,停留了短短三两天时间。哦,记起来了,另有一次,去温州讲课,回程赶不上飞机航班,主办方就让周老师假道甬沪乘航班返京。那次只是从上海高铁站穿过长长的地下通道到了虹桥机场,就像一只乡下鼹鼠在大上海地下打洞钻了一圈,上海的天日没见到多少。
印象中,“东方之珠”是一个洋派的城市,据悉有“海派文化”一说。对于我,上海的洋派并非洋泾浜英语,更非又拽又装的假洋鬼子,上海的洋气在认识中与开放有关,正是借助面朝大海的优越地理位置和十九世纪中叶以来西方文明的冲击,一个小渔村开埠一个多世纪,就成为了闻名全球的“东方之珠”。上海的开放更多依赖于中国和世界文明的冲撞发展,是历史运动的必然结果;南粤小渔村深圳的开埠和暴发,更多来自政治力量的恩赐。一个是社会发展的自然生长,一个是人工合成品;一个有文化,一个没文化;一个是老贵族,一个是暴发户。当年,深圳当政者敢于大言不惭,“俺们不要文科”,就暴露出他们以活脱脱的乡巴佬暴发户身份为自豪。恐怖啊!
上海人看不起外地人,也包括北京人,一位在上海从事软件设计的小兄弟说过,中关村那些也算科技?充其量一群乡下去的卖盗版软件和假冒伪劣的小骗子。
类似玩笑的话是否有道理呢?看看现实不就得了。那个谁谁谁,不就是中关村摆地摊出身的小骗子?后来,发达了,却终究改不了乡下进城小痞子和暴发户的痞性,结果出了大丑。即便中关村牛气冲天的谁谁谁谁谁谁,打着高科技的旗号,实际行动也不过是借助政治力量玩资金老鼠转,与科技创新、价值观等字眼搭在一起,总觉得牵强。到了这几年,他们那伙儿已经彻底沦为依靠高利贷诱惑盘剥、依靠假冒伪劣骗售的伦理罪犯、刑事罪犯。他们能够在京城如鱼得水,说明控制京城、控制中国经济、政治、文化和全社会的只能是他们。中国为何有这么多问题,不少问题深在骨髓,正因为有这些人。人们害怕他们的牛气,却总不能心服口服。
说实话,乡村少年走出郭固坡后,去过北京许多次,实在没有感觉到这座首都有什么特殊气质,只觉得它是一个特大型号的城市群落,和小城市相比,也不过地主老财和贫下中农的区别。
上海就不一样了。
第一次去上海时,正在武汉读研究生,中共党史专业研究生。被一位优雅洋气的上海lady吸引,也想着正好可以借机实地领略研究对象的诞生地气息,就只身上海赴约。与那位上海巷子里土生土长的上海lady见了一次面,在她的导游下去到七宝镇品尝了几种真真假假的江浙小吃,二人便挥手道别。第二天,一个人去了中共一大会址,逛了一圈。中共二大和四大会址距离一大会址好像距离都不远,就溜溜达达还是坐公交去了。咦,去了吗?彼时还没有大兴土木修造今天这样的超豪华红色纪念馆,建筑物保持着原生态。哦,想起来了,没去二大和四大会址,去的是博文女中,也就是中共一大部分代表住宿地。对头,就是博文女中。至今记得博文女中那种青砖风格西洋建筑的美感,里边并不宽敞,甚至显得有些逼仄。然而,正是类似这样的建筑,给小城市来的参观者留下了“洋气”的印象。还有武汉江滩各国老租界中同样未经破坏性修复的老式西洋建筑,也是同样的观感,所谓“洋气”便是它们表现出来的气质。与之相比,今天那些足以称作金碧辉煌的红色教育基地革命纪念馆廉政反省院除了让人想起劳民伤财等不雅字眼,更多的就是让它们所欲表现的内容黯然失色,甚至成为大众的反感。类似老上海老汉口赤裸裸的老式西洋建筑,因其与早期共产主义革命活动联系在一起,也顺便让这些在其它地区被大众当作假大空宣传品的革命运动给人一种真实感,比如,看到老上海的博文女中,你会把早期共产主义者的革命活动与历史纵深感、文化气息等人文活动、思想活动自然而然地联系在一起,而不仅仅当成政治活动。
上海的洋气更通过一截面包体现出来。在大上海的街道上稀里糊涂地走着走着,遇到一片曾经在西洋经典油画里看见过的路边大排档,像油画里那样的紫红色大阳伞,那样的欧式铁艺座椅板凳。肚子咕咕叫,一眼就瞥见一群人在排队买面包,好像是Italy面包店。洋排挡上的西餐茶饮享用不起,想着吃块面包哪怕是Italy面包总可以吧?排队,轮到我的时候,咋瞅里边的店员肥胖的样子咋着像Italian,有点乡下老鼠的慌乱,也顾不得问价格,点了一块面包。结账时,my god!竟然六十多块!
被剜掉一块心头肉的痛感与上海的洋气一起,直到好几年后还记忆犹新,与人谈起还感叹唏嘘哈哈狂笑。严肃地说,上海的洋气印象的确通过那块牛油面包更加凶猛地留存在记忆中。
当然,这些印象也许只是局限性的错觉。北京牛气的神秘地儿更多,北京洋气的神秘地儿更多,比上海多,比如使馆区,都是洋人洋玩意儿;比如紫禁城,用金子铸成的;再比如,北京的牛油面包比北京的个头还要威猛还要昂贵。然而,一个城市的精神气质不应该依靠少数神秘高端体现,应该由组成这个城市的所有阶层的精神气质杂糅而成,广大的底层社会的风俗物语是其不可或缺的核心元素。北京的牛气洋气只在高墙深院中,上海则不同,似乎就连上海里弄中的小贩都洋味儿十足,清晨见面谷猫迎,好度由途叙别情。
也许有高人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你这样认识太嫩了,什么北京南京东京西京,都一个样儿。这话有道理,不过,也不能只见森林不见树木嘛!地域历史和文化背景,尤其发育初期的文化因素,对于它们今天的表现的影响,微妙而重大,甚至决定了它们难以被同化更改的秉性。历史对于现实存在的影响的确是存在的,它们也正是人类不同区域形形色色气质的城市存在的决定因素。
那截Italy牛油面包成了我此后两天的干粮。靠着它丰富到腻味的营养,我从中共一大会址区域走到了上海外滩。
上海外滩留给我这个武汉来访者的印象,是它与汉口江滩实在没有本质的区别,不同在于眼前的黄浦江远不如长江辽阔浩渺,身后的西洋建筑似乎也不如汉口租界的同类建筑群落规模大。不过,感觉上海外滩比汉口江滩区域洋味儿浓厚多了,不知道怎么回事,似乎汉口江滩更多了现代工业气息的破坏。转身看看上海外滩弧线美丽的狭窄马路,立马儿,穿长衫戴墨镜戴礼帽、虔诚坚定、才华横溢、沐浴过欧风美雨的早期革命者的形象就像老电影一样在眼前一帧一帧浮现……
事实上,这些也只是初到者对上海这座东方大都会浮光掠影的印象。被无数国人认作最西化的东方之珠留在记忆中最深刻的痕迹,是一位精神显然有点失常的河南乡亲那痴痴的憨笑、他那女性一样轻柔脆弱的戏曲唱腔以及警服光鲜、体格肥壮的上海警察,更有一位老年女性基督徒的形象以及老人家偷偷塞进我手里的耶稣基督的安慰。
我的那块Italy牛油面包已经吃完,我接近五个小时粒米未进了,更有对未卜的就业前途的担忧,它们让我有些虚弱。我坐在外滩广场的一处花池座椅上,呆呆地眺望不远处的东方明珠塔、黄浦江中呜呜驶过的游轮,百无聊赖地盯着周围的红男绿女。
这时,一名穿着打扮像拾荒者的中年男子走到我面前。他穿着一身褪色的绿军装——谁知道他是不是一名退伍军人,看身板,要段儿有段儿,要快儿有块儿,年青时候肯定是个大帅哥,也是一块吃粮当兵的好材料。他放下背着的背包,那种进城农民工标配的蛇皮包,打开,取出一条红布条,系在腰间,轻声问我:“先生,我给您唱一段吧?”还特别说明,“不要钱!”
起初,有点吃惊地看看他,很自然就想起了老上海的市井鬼祟。但仅仅瞄了他的眼睛和面庞一眼,我就放下心来,他不会伤害我。我微笑着点点头。他也笑了,是那种河南老家乡下常见的老实巴交的人常有的痴痴的笑,轻轻地,淡淡地。接着,他两手拎着腰间红布条的两端,一边舞动着,一边轻轻跳动起来,嘴里还随着节奏吟唱着。他的歌声像他的话语和笑声一样,也是轻轻地,好像生怕吓着了谁。他这样载歌载舞,脸上带着痴痴的浅笑。唱的什么?好像是河南地方戏。
不过,还没等我听明白到底是豫剧曲剧还是河南坠子莲花落,歌声和舞蹈就戛然而止。两名胖壮的中年男性警察走过来,勒令他停止演唱、从广场消失。与惊骇一起留在记忆深处的印象,是威风凛凛整洁光鲜的警服警容与褪色绿军装的刺目对比,是精壮的气势与喃喃的病猫一样的虚弱的刺目对比。两名警察拽着那男子的胳膊,高声喝道:“这里是公共场所,严禁在这里卖艺!”应该说,警察尽管很威风,执法过程还算得体,语调有气势,但并非盛气凌人。那男子有点慌乱,脸上还是挂着微笑,他的声调也并未因此高亢起来,还是像刚才对我说话一样,声音轻轻地,透着一种和善、驯顺,像个女人,像女人中间的温和者,他说:“我也不给游客要钱,我也征得了人家的同意,我只是想带给别人快乐。”
中年男性警察一边拽着他,一边高声说:“不要钱也不能在这里唱,这是规定。请你快点离开这里!”一边说,一边拉着他往外走。
男子的声音竟然还是保持着轻轻的、温和女性的调子,微笑着说:“我只是想带给别人快乐。”说着,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零零碎碎的小面额,伸向警察。警察说:“警察不要你的钱,也没人要你的钱。请你赶快离开这里!”
那男子轻声请求:“我不唱了不行吗?我作为一名普通游客,就在这儿坐会儿。”显然,他有点生气了,但声音还是像刚才那样,轻轻地、温和地像个女性。他的语调和神色深深铭刻在我的脑海中,我惊诧于世界上竟然有这么性格温和的男人,而且还是精神受到了摧残的人、生活在物质贫乏的社会底层中人。假如他生活在富裕的物质生活中,该会有多么优雅啊!也正是从那次,我一下子醒悟了,优雅不是物质富足者的专有,优雅者是天生的,是上天对某些人的青睐。有些人生活在金山银山中,却更加粗卑丑陋;有些人生活在物质贫乏中,却拥有无法被夺走的高贵品质。那些物质决定品质的陈词滥调,不过是一些强盗打劫的借口。
可警察还是不由分说,把他架走了。
我盯着他们的身影,直到他们消失在外滩广场下边的马路上。坐定,我发现,身上冷汗淋漓。我这个胆小的人已经被吓住了。
这时,一位老年女性走过来,动作麻利地把一张传单塞到我手中,悄声说道:“耶稣拯救你!爱你到永远”这样布道的虔诚基督徒我见过不止一个。我随手接住传单,只是出于礼貌,但没有浏览的欲望。我先后阅读过五种版本的《新旧约全书》,包括亲友从国外带来的英文版。我喜欢阅读《圣经》,能够理性审视和对待基督教文化,但也只是将它视作一种宗教教义。宗教总是迷信的,是落后时代的产物。尤其对于宗教组织活动和宗教组织文化,我基本上持反对、回避态度。宗教是出世的文化,某些宗教组织的观念却比世俗还俗。
过了一会儿,还是打开了传单。那是一种制作并不精美的小开本折页,不同字体的安排缺少美感。反正也没什么事,我还是看看吧。
“压伤的芦苇,他不折断;将残的灯火,他不吹灭。等他施行公理,叫公理得胜。”“耶稣肯体恤,他爱你到永远。”
突然,我感到鼻腔中有一种浓浓的酸楚,眼眶中有一种热辣辣的流动感。抬起头,东方之珠塔模糊起来,黄浦江笼罩在雾霭朦胧中……
那份来自耶稣基督的安慰我一直保存了好多年,从东方之珠到武汉三镇,从河南老家到北方都市。可惜,在频繁的搬家过程中还是丢失了。然而,来自耶稣基督的温暖在漂泊的心中与日俱增。此后,一直将《新约全书•马太福音》中的这几安慰作为基督教的核心价值观。与政治学研究生那些精英型的研究对象相比,基督教才是弱势者能够得到庇护的家园。任何政党均为猛兽集合的精英社会组织,这也就注定它们都只能是短命的;耶稣基督的光辉穿越时空,而且必将更加广泛更加久远地普照大地。
这是上海这座不知道究竟洋气还是与其它中国城市毫无二致的中国人聚居地留在我记忆中最冰冷、最温暖从而也最深刻的印象。
作为20世纪中国革命的策源地,注定了上海鲜明的革命品质,那就是特立独行,不愿意屈从逢迎权威和流俗的革命精神。《故事会》似乎就秉持了这种革命精神气质。在中国文学全面堕落的时代,《故事会》已经成为最大限度保持着文学气节的纯粹文学。它来自于社会底层、服务于社会底层的风格,恰恰奠定了它的海派洋气——以社会大众为中心才是社会真正的进步,进步的才是美丽的、高贵的、洋气的。任何依靠剥夺弱势者和侵吞公共财富的老贵族和新暴发户都注定只能是品质上的堕落者、社会发展历史上的腐朽者;任何以维护精英特权集团利益为核心的所谓贵族精英文化注定都只能很快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当文字的牢笼像《西游记》中金角大王的铜铙一样铺天盖地而来,许多网站噤若寒蝉,《故事会——故事中国》却像孙猴子一样,顽强地在夹缝中生存发展。
与那些在帝王将相总裁小资的玄幻中穿越的网络文学相比,以草根为主题和娱乐对象的诸如《故事会》这样的大众文化才是真自信、真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