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续)

我站在咸亨酒店的门口踌躇了半天,东张西望,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我想以孔乙己的为人,他定会穿一件长衫,但未必会有钱进屋子里喝酒。若我进去寻不见人,出来时又正好被他瞧见,那我是说不清了,他定要用他那狡黠的小眼睛眯我一下子,然后缓缓点头,再摇摇头,颇为不屑地把脸扭到一边去,说一句:

“君子固穷……君子固穷啊!”

是的,这就是孔乙己。不仅我从别人口里听到的他是这样,即使过了四十年不见,在我心里他也始终是这样。接下来他怕是还要说什么“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周而不比”之类的话。且由他说去!我已好久不听见他说话,此番就是来听他说的。

鲁镇的雪下得是这样的大!这咸丰酒店的屋檐,虽然看上去几经修补,新瓦撘在旧瓦上盖,但也有点支持不住,“吱扭吱扭”地响了。我站在门口,等孔乙己来已经有了好一会儿……听掌柜的责怪我说——已是半个钟头不见添酒。他凶巴巴的,眼睛里满是生意人的精明气,我别无他法,只好再从布包里摸出十一文大钱来,叫他把酒与茴香豆再添上。他才讪讪地转身去了,交给一个和柜台差不多高的小伙计……

“呦呵!”

就在这时候,我因为听到孔乙己的声音而转过身来了。但“呦呵”这声却不是他喊的,是有人带了讪讪的口气在喊,好像是见了什么新鲜物事。我转过身去,看见孔乙己的面目果然已经全非,只有他那双小眼睛似乎没有变大,似乎依旧可以随时活灵活现起来,冲我瞪过来。但是现在没有,至少现在那眼睛里是全无生意的,他整个人也一副下垂着的样子,不敢抬头见人,只是夹着肩膀走进来。这时我注意到他一瘸一拐的,胡子也已经全白了。

“稀客,稀客!”不等我向老朋友打招呼,旁边便有其他穿长褂而站着喝酒的人,叫起哄来,紧接着那众多穿短衣的也放下了碗来瞅他,好像他们也跟他很熟络。我迎上前的时候,只听到那约莫十二三岁的小伙子也用青涩的嗓音喊道:“稀客稀客稀客!呸~”

“你怎到这里了?”

听见我这句话,他停住了脚步,踌躇了一会儿,眨了一会儿他那小眼睛,终于把抬头纹完全挤了出来。他见到我,四目相对,“哦”了一会儿,脸上红润起来,也许是被冻伤的吧!总之,他后来撇开我走到掌柜的面前,隔着柜台说道:

“上次的还了,买四碗!两盘豆子!”

“我有,我有!”我连忙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指着面前的小碟小盘说道。

“你这是到哪发了大财了?”掌柜的和其他人一样讪笑着,眼睛里却透出疑惑的神色。想来在他眼里,孔乙己这路人是决计不能发财的。不光他是这样,我长久以来也是这样想。只是听到别人当面说出来,才倍感脸上敷霜,心里不住地难受。

“没有,没有。”不料孔乙己却喜笑颜开了——他的确还和以前一样,保留着乐观的本事!他把大钱从衣袋里摸出来,在柜台上一字排开,任由人们围上去瞪眼睛,自己慢慢走到我旁边候着。这时我看出他的腿脚实在受过伤,不住地打颤,但他很努力地控制着。

“多年不见了。”

我说道。、

“那是有些年头了!”

他颇为得意地说道。

“听说你如今在什么地方教书,过得去吗?”

“还行,还行!”

旁边喝酒的客人们,听到我们这“甚为老套”的对话,纷纷失望地打起哈欠来。可就在这时候,偏偏有那么一两个精神的,依旧敲着桌子起哄道:“那可行!那可还行,腿断了也行!”

“是怎么断的呢?”

“跌……跌……”孔乙己连着说了两个字,左手边站着的客人不住地摇头,更多的人精神起来,要替他说话。我握起小碗,抿了两三口酒,终于轻描淡写地说道:

“跌不跌都无所谓。”

“是那个理!”

他这一和,其他人便又灌了迷魂汤,趴下去一大片。还有那不肯死心的,我瞪他们两眼,也是不敢说话了,闷着喝酒去。只有那比柜台略高一点儿的小伙计不肯放过,尖着嗓子说道:“什么跌的!偷的!别人打断腿!”我把五文钱排在掌柜面前,他也拽了他进屋去了。虽然进屋,也不让他去伺候客人,依旧在门槛那站着。小孩子竟也想看笑话!

“是怎么好的呢?”

我又接着问孔乙己。

“好……好……丁举人,大学士!”他忽然比着个大拇哥儿,瞪着眼睛说道,“过意不去……就叫了郎中来。还痒,还痒,冬天里痒!”

“以后还跌吗?”

“不跌,不跌!”他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此时却无人笑起来。我只听得一片啜饮的声音。

“你是读过书的,怎么能久跌?丁举人家里有书,你问他借便是。赵秀才家里有进私塾的,他老子管不住,你去试试,试试。总会有办法,小孩子喜欢好玩儿的物什。”

“好玩儿,好玩儿……君子不玩物丧志!”他一听昂起头,酒也不喝了。

“他玩物丧志,干你什么事?你教好你的便是,便是赵秀才来了,他也一样玩物丧志!”

“好……好。”他迟疑了一会儿,嚼了一颗豆子,又点着头说道:“不好,不好!”

“茴字如今还会写吗?”

“哈哈哈——”听到这句话,终于四周的人都笑起来了,老的少的,笑起来没玩,准是等了挺久。我却见孔乙己的眼中放出万丈光芒,好像终于又回到了四十年前。他用唾沫在桌子上写着:“茴,两口包着;“辶”伴着,嵇康《茴香赋》……”

“对了,对了!”我抓着他的手——已不似四十年前那样红润。依旧告诉他说道:“你能记住茴的四种写法,没有什么更难的事情是学不会的。你要好过,你要好过的!”

他看着我,终于眼泪忍不住流下来。我也觉得风痒难受。不知我这个迟来四十年的师哥,还有机会教他否?师傅大概早就走了,也不要他了,可他不傻,我知道,他不傻。

咸亨酒店的笑声终于平息了,每个人都自讨没趣地用尽了最后一点笑意。鲁镇的雪越来越大,听说不久要和日本人打仗了。谁知道结果会如何,嘿!再差还能比个傻瘸子差么!

那小伙计走过来,低着头,把另一碗酒给我们温上。孔乙己不再说话了,只是在沉思着什么,一口一口地闷。许久,我才问道:“如今好些了吗?到哪里高就了?”

“没有,没有。”他略带笑意地说道,“不过是比飘到海上好些,君子……夫子也有固穷的时候,可我还没完,没完。”

我“咕嘟”一口咽下温酒,顿感鲁镇的冬天温暖了许多。听说大学堂不久以后也要取消,我教孔乙己的也终于还是错了。不过,这天上的日头是不会错的。如今虽然是冬天,咸亨酒店里却很热闹。我看着孔乙己又慢慢仰头饮下一口酒,忍不住又要了一碟茴香豆来就着。这就是鲁镇的风吧!盖住冬天的是春风。

你可能感兴趣的:(孔乙己(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