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城市后山的人,与他养了10年的院子

把曾正明的院子,写成一篇长沙故事的报道,这应该是他不会赞同、也不反对的事。

“这是你们的事”,他会说。

就像他好多的朋友、学生,都把他当作 “一直住在岳麓山上” 的那个传奇,当作 “精神教父”,想到他 23年坚持如一的清苦、纯洁、勤奋,会泪流满面……那是因为我们把他当成了一面镜子。而镜子本身会觉得,那是你们的事。

院子的地址就隐去了。知道的人,依然偶尔去探望;不知道的人,也无须去寻找。

发一篇2016年为《晨报周刊》写的旧文。那时,是他住在城市后山那座平静小院子里的第10年。


2016年春天,曾老师院子的大门口。本文全部图片摄影:江芬。

住在城市后山的人,与他养了10年的院子

3月31日,我们又一次去曾正明老师的院子,远远看见绣球花从院门口探出来打了个热情的招呼。院子里,还开了牡丹、碧桃、野杜鹃、月季、铁骨海棠、棣棠花、紫荆花、白檵木……

3月3日去的时候,也是有很多花,我们很高兴,曾老师却说,现在还不是花的旺季,“温度上得太快,雨水也没跟上来”,三月下旬、四月初才好。果然如此。

还有好多拨儿的花开,在等着。62岁的他就像一个国王,等着四季八方的花讯来朝。“有一个园子,还真就像有一个王国一样。”我们要这么形容,他觉得也对。

他最喜欢的那五六株蔷薇,名字很嬉闹,叫 “十姐妹”,贴着院门口的围墙攀援茂盛,开出花来也会像名字一样热闹。它们会在5月10号开放。

“5月10号?怎么会这么准确?”

“每年都差不多是5月10号,前后相差最多一两天……”曾老师微微笑着,“这个花陪了我二十多年,在岳麓山上发现的,我扦到自己院子培育。很多朋友剪下回去扦插,我像嫁女一样嫁走。”

他刚说的院子,还是指23年前,他花50元的月租在岳麓山上独自住的农家屋子——几乎唯一的电器就是电灯,也没有自来水,但有很多的植物、足够的书。这样在山上租住了10年,在山下村里又租住了3年。现在他绕到岳麓山西边,花几万元买下了桃花岭的农舍,又住了超过10年。

是的,从1993年到现在,住的都是岳麓山上山下的农舍,作为师大美院的教授,他一直对 “商品房” 这种居住方式持保留意见。工作社交上,也不再像年轻时“风云”过的那样,热衷于组织和参加美术界的展览、活动。

他很满意这种离群索居的生活。有了这两栋瓦顶砖房,他请人另修起围墙,就围出了前院和后院。后院的一个角落地势较高,他称呼为“山上”,自己慢慢挪移石块,在其中拼出来一条石板路,登上登下。前院花木较多,“山上” 主要是树木。一株椆树,他说长得虽慢,但木质强韧。一株高高的李树,3月刚开过花。一株槭树,树干上有清晰的几只眼睛。山上挖来的一小团松树,移到 “山上” 也亭亭如盖了。

院子里的植物无法统计,他说,只算他有意栽种的,就有一百多种吧。很多花木,都是上一次搬家时,费心一起带过来的。“都是老朋友,还是要跟着我。”

他是怕遗落了它们、它们得不到别人的善待。说白了,就是拖家带口的情感。

可是,在我们眼中,这园子明明就是野生着的。

蒲公英一样的绒毛野草爬上了乔木。蔷薇会踩到桂花树肩膀上开花。牡丹、兰花、郁金香的丰姿,都被一片杂草遮挡。院当中一棵树移栽过来后枯死了,也就兀自伫立,身上长满木耳。学生们不知道哪里弄来的小石墩、小石磨、小石槽,散落在草间、树下。

我们仔细去寻找花迹,他再三叮嘱别踩着草丛,草里面有新的扦插、新埋的种子。“草也是我保护的对象。” 他补充说。

后来听青年画家王峰说,他们也曾想过帮曾老师的院子拔杂草,曾老师却赶紧阻止了他们的好心:“不要拔,不要拔!那是我特意种的。” 王峰纳闷,因为草也长得太多了。

他有很多书,他在自己的那些书里认识植物。也曾有过按图索骥,去买植物。比如为了碧桃,他买了三次,现在院子里有四株碧桃了……“但都不是我要的那种”。

“我要的是宋代扇面画里的碧桃,花开出来是纯粉色的。但这一棵开出来同时有深红、有粉红、有白色,其实也很漂亮,但卖家老是瞎说。找他买了三次,他也怕了我了,后来说我赔你一棵好了,送了我一棵石榴。其实我已经种了石榴。”

那么秋天是不是有很多果子吃呢?

“会结果,但不管理长不好。你看,这就是去年结的石榴。野化了。”他递过来一个黑乎乎的干果球,自嘲道,“我这里的果子都吃不到,都虫吃了、鸟吃了”,但他的神情明明是高兴的。

他的植物怕虫子。但是他并不讨厌虫子。他说,“换个角度来看,毛虫,就代表蝴蝶,实际上就是培育了蝴蝶”。是啊,好像我们又并不讨厌蝴蝶,那为什么要讨厌虫子?

他的桔子、杨梅、柿子……其实每年都结果,报答他的野生自由式的管理。杨梅在端午节附近;柿子每年都结,就去年没有,可能前年受了伤;桔子树就在门外,曾老师自己摘的总是用剪刀剪下,而被路人偷走的,是揪扯留下桔子皮的痕迹,一望便知。

他这种园艺水平,当然不能种菜。“种菜还是挺专业的,挺费时间精力,之前我种了都快速长虫,菜马上被虫吃个精光。”

反正曾老师对于一日三餐,本就没有太高的要求。他曾经教给学生吴灿一个做菜的诀窍——先烧一锅水,然后把菜都丢进去煮,熟了就捞上来吃。感觉是来自一个大无畏的小孩子的分享。

他买菜也只买萝卜土豆这种适宜存放的菜。一天只煮一次饭,吃两餐。他的时间和精力,经不起浪费,要全部花在阅读研究和写作上——

23年来他独居的终极追求,就是独立的学术和独立的精神。他花了九年,写完《论中国文化的复兴》厚厚一本文化论著。现在全力以赴新的一本政治经济学论著,目标高远、涉猎广博,所需不会更比九年少。

虽然,曾老师是出身于1977级湖南师范大学美术系的画家、美术教授,但他的内心定位,更是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追寻文化和学术的深渊。他的论著手稿,是手执毛笔,一个字一个字伏案完成的。

当他摘下桔子吃的时候,说“顺便补充一些维生素”,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位学者补充维生素的重要来源之一吧。

似乎,他的世界保持着一种平衡——他的精神追求非常人所及,而他各方面的物欲,就降到了普通人的最低值。

这十年,他不需要再付房租;家里的用电大件,依然是电灯;二十多年都没用过电话,座机手机都没有;二十多年都走路去上课,下雨天进教室时布鞋湿到咕哧咕哧地响;买书逛逛南院的旧书摊;身上总是那几件黑色衣衫……学生吴灿猜测说,老师一个月最多花200块吧。无欲无求,也不生大病。

但这就是曾正明心中的幸福生活。

他审视自家院子里的绿篱、碧桃、小玉兰花……带着东方园林审美的情趣,挺满足的。比如城市里的玉兰花,花朵够大,花瓣比较有规则,像塑料的,生气不够;他的小玉兰花,开得雨打飘零,正像画中的样子。


我们从植物的美,聊到城市里六七十年代之后一些不美的建筑,这时天上轰轰飞过了飞机。

原来头顶就是一条航线。据说西二环线上的汽车声,晚上也听得很清楚。但这里依然很好。城里天天要搞卫生,这里不需要太打扫,因为太阳晒晒、下雨冲冲,“就是有灰尘,也是干净的”,曾老师说。

“现代都市生活,是一种生活方式,能接受各种新的资讯。但和塞翁失马一样,我这里也有很多消息,花鸟树木的消息,还有一些朋友、学生来看我,带来一些消息。”

有熟悉他的人,叫他 “隐士”。曾老师说,道家说的 “隐士”是完全退出社会生活的,但“我还是关心社会问题的,我的研究也是,我认为那是人生价值的一部分”。

也有人叫他 “夫子”。曾老师听了哈哈笑,“可能是说带有书呆子气的老师吧。其实孔夫子才称夫子,那是崇高的评价”。

住在自己的院子里什么都好,他唯一的烦恼,是去年村里来了勘测人员,画了红线,打了钻探。“有一个测量员来了我的院子,他跟我说,你很可能要搬。” 这个“可能”,变成了悬而未决的负担。

如果查找新闻,确实会看见19个月前,报纸上这么写:

“梅溪湖与洋湖湿地公园仅桃花岭一山之隔……入住梅溪湖与洋湖湿地公园的业主们也盼望有那么一天在桃花岭下打个隧道,实现梅溪湖与洋湖湿地公园资源共享……15到20分钟压缩为8到10分钟。”

地产商们的广告是这样写的:

“凿穿桃花岭,洋湖和梅溪湖被丘比特射了一箭。”

这一箭,就路过曾老师的家。但关于桃花岭隧道工程的搬迁事宜,村民一直没收到官方确认消息。

住了10年的家,要因为提速10分钟而消失,对此曾老师并不愤怒,“修路对城市来说是好事”,他只是很担忧,害怕 “突然搞”;害怕再找不到像这里一样,平静的好院子。



俯瞰曾老师的小院。手绘:冯敏超。


与植物们一起生活的时光,呼吸着四季

牡丹。蔷薇。七八种茶花。六种梅花。四种兰草。四种绣球花。杜鹃。铁骨海棠。野菊。郁金香。水仙花。菊花。紫荆。小玉兰。碧桃。他取名“绿篱”的一种野生灌木。石榴。柿子树。桂花树。杨梅树。紫薇树。李树。芭蕉。锯子草。酢浆草。椆树。槭树。茶树。竹子。薄荷。其他。

它结出来的梨子是小小的,甜甜的。


紫藤和远处的红檵木,都在房顶高处。


曾老师的学生们都最记得他的绣球花。


曾老师叫它 “雪梅”。


院墙上的苔藓。


风吹过,一地樱花。


棣棠花,曾老师曾在《诗经》中读到它。


梨花旁的柳枝。


小院的门。因为少有探访,两扇门页只需要开一边足矣。堂屋的门也如此,久而久之,不开的那扇卡在地上,打不开了。


爬山虎保护的杂物房。过去是养猪的地方,现在堆了梯子、旧鞋子、失去弹性的旧沙发、火炉子……未来他想做成工作室,给学生开班画画也不错。


书房和藏书室是曾老师的禁区。一张书桌,摆满书、笔砚,一台收音机,堆成堡垒的感觉。因为是私人工作区域,从来不开放让外人走进去,仿佛会干扰里面的 “气氛”。曾经有人硬要闯进去翻看,曾老师几乎是立刻把他骂了出来,不惜翻脸。


各种的鸟、蚂蚁、蝴蝶、蜜蜂、猫……每天来访很多批小客人

鸟,也是曾正明的院子里的主人。

很多时候,它们看不到人,就会放肆,尖声大叫。跳下来,在接了雨水的石槽里喝水,在草丛里翻食物,根本不在乎曾正明刚刚扫过,天经地义。离开的时候,泥土被扒得稀乱。曾正明理解,“像鸡一样,找蚯蚓什么的虫子吃”。

这种时候,他大多正坐在窗子里写东西。

麻雀、喜鹊、灰喜鹊、黄莺、八哥、燕子、斑鸠、白头翁……都很常见。有些鸟叫不出名字,“比如有一种蓝色羽毛、红色肚皮的,不知道是什么鸟”。

不常见的,比如绶带鸟,“以前只在齐白石的画里见过,看到真的了。绶带鸟飞到我院子里的树上,两次”。曾正明还在离家不远的大池塘里,看到过鸳鸯,野生的。

声音比较好听的,像画眉,曲调变化很婉转。“有的鸟只是讲话,它们是唱歌,唱的情歌。”

不同时段,不同的鸟飞进院子。

“它们现在有了天敌,来了两只猫,村里农民的猫,知道有鸟来,它们也来了。”

和它们一样进进出出的,还有蚂蚁、蝴蝶、蜜蜂……都是每天来很多批。曾正明看得清清楚楚。蛇和老鼠,这两年倒是不见。

有一小批白蚁,正悄悄吃那栋闲置屋子的木门。木门的四周,是漫墙的爬山虎,这个季节里枝条颜色还枯萎着。有一只小小的鸟窝,靠在墙上,被几缕枝条轻轻挂住。

“等叶子长起来,房子就绿了。只有窗子是黑的。变成童话故事。里面是动物世界,老鼠、猫、蛇……可能都在里面。”曾正明笑着说,好像真的在说一个童话故事。


和曾老师聊聊:一个人阅读和思考的快乐像什么?


晨报周刊=M × 曾正明=Z


M:一个人住在山脚下,就是为了写书?

Z:90年代初,我就退出了工作社交,一般展览、活动都不参与了。今年开始,我也不用给学生上课了。其实就是想追求一种比较自由的写作和思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搞艺术需要精力,专业就是无底洞。就像爬山,你精力越多,就爬得越高。其他社交做多了就是社会活动家。

M:您在做一件非常长期的课题研究,它的思考量有多大?

Z:这就是我快乐的地方。因为它是无限的。是的。(带着这个大的思考,)我现在看任何问题都有兴趣,感觉到越来越快乐,这个世界对我来说越来越完美,它就在一种思想的交流和思想的自由运转之中。你对世界、对人生、对整个人(类)的理解越透彻、越深入,你会越快乐。

人的价值,还是在于人的内心的觉醒。对生活没有真实体验和感悟的时候,这个世界对你就是漆黑的,它没有什么意义,像一团浑水。

我看唐诗宋词里那些精彩的描述,古代的高人说的是对的啊,他们的感觉都是真实的。这些大艺术家对生活有特殊的感受,才能看到那么美。现代人很多都看不到。要进入他的那个境界,才能读到。也许我们读到的,也还不是他们看到的。所以真正的知识,它是语言表达不出来的。庄子发现过语言的有限性,所以“得意忘言”。

M:绘画可以抛弃语言的束缚吧?为什么您不继续画画,而是写作?

Z:艺术和宗教都是最高层次的,都是直面人性、最真实、最深刻的东西,它不需要解释。

我想,整个世界的意义,最根本就是“人”。人的自由,人的幸福。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我个人来说,已经自由了。但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希望把自己的胸怀关心到整个社会,做一些“空头事”。把这本书结束,我还想要画一点画。

M:最近阅读的时候,有没有因为哪句话得到您说的那种快乐?

Z:哈哈,太多了。我是带着一种查阅资料的方式读书,休闲式的。很多思想类的书籍,其实重要的就是几句话,其余都是论证的事情。有时翻书,就像发现知音一样,前代人说了和我想的一模一样的话。包括一些艺术上的构思、某种特殊的感觉。有时我觉得自己是在“重复发现”。

M:就觉得一点也不孤独,这个房间内,有很多人跟你共鸣?

Z:整个人类。很多人的头脑,都在同一个世界想事情。所以人真正的幸福,都以物质为基础,但都要超越物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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