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死

1.

周子舒原本是想死的,他手上沾着这么多人的命,那些死不瞑目的眼睛全部挂在脊梁上,走起路来有千斤重,相比之下钉子反倒算不得什么。

他头一次给自己打下钉子时,实在很快活。天窗窗主武功绝顶,从未感受过致命伤痛。奇哉怪也,连他都差点忘了他能伤得了自己。这样一根一根往里钉,慢慢敲入骨髓深处,周子舒会想起他杀过的那些人。被切断手腕的,喉咙破开血口,往外热腾腾地冒这血,肚腹裂开,肠子争先恐后漏了一地,人死后大小便失禁,惶惶难安的脸俱是疼痛恐惧。

周子舒杀人前常常留意刀口,好让人死得不那样痛苦。可那些人太想活着了,竭尽全力抵抗,一切就不受控制了。今天的周子舒想起这些来,有些茫茫然,人会这样想要活着,也算幸事。

他们像自己现在这样痛吗?

自己所承受的赶上他们的痛了吗?

周子舒没体验过以上任何一种死法,自然无法得知答案。他拿剑割过自己的手腕,疼痛给了他许多快乐,伤却总是好得很快,显得他如此自罚假意得很。

于是他花了三年零八个月自证诚意。走出晋王府的那一刻,死亡如同光明,周子舒发觉头顶的阳光格外明亮。

他打马奔向城镇 ,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他想找个风景宜人、四季如春的地方好好地去死。

2.

后来遇见了温客行,周子舒也没打算就这样不去死了。温客行是个看起来很快乐的人,会让身边的人也想暂时地活着。可他决定好的事没人能改变,就算这小子又哭又折腾也没用.....没用吗?

“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你能不能不要死?”

“是我要死,你哭什么?”

“你要死,我还不能哭吗?”

周子舒摇了摇头。

由此他确实动摇了——他已经对不起死人,总该对得起活人。他想他活着的作用是因为温客行需要他,温客行看起来需要很多东西,爱、温柔、拥抱、更多的爱、温柔,这些周子舒都不算擅长,但努力一把勉强也给得了。早晚要为死人做事的,也为活人做点事吧。温客行哪一天不需要他了,他就可以安心继续去死了。

但是麻烦的是,活得久了,他也开始想要爱、温柔和拥抱了。

温客行也会让他很疼,在这一点上,比拿刀割自己要方便许多,先从尾椎骨升起,硬邦邦地顶着,胀胀地撑开,宛如开膛破肚。周子舒咬牙切齿,然后又笑了起来,他一笑温客行就以为他不疼了,也跟着笑起来,两人在床上笑作一团。周子舒没告诉他,做这事时,自己最喜欢温客行疼痛的那一段,只因过后温客行口中的快感,他是通通体会不到的,但他知道温客行喷在他颈侧的呼吸一定是热的、湿的,像烫过的酒壶淌出雾气,他没有吻过谁,却能想象温客行嘴唇的触感,大约是荔枝、葡萄或软软的鱼肉,周子舒爱上了这样的想象,温客行时常不知道他在乐什么,但他不会说。几次过后温客行就不让他疼了,再后来他发现一切疼痛都逐渐远去,变得麻麻的,木木的,十分遥远。他在手臂上割了一大条口子,看着血流出,白骨森森可现,竟也是无动于衷,好像这是别人的手臂。周子舒看了伤口半晌,十分失望,马上把手臂包好,藏进好几层衣袖里,可不能让温客行知道,他现在是为温客行活着的,不能随意做这事了。

温客行,温客行,糟糕了,周子舒竟真有点想活着,至少暂时活着。

他走路的时候还是有千斤重,无穷的尸骨和四季山庄七十九个人在身后跟着他。

周子舒告诉他们:“容我任性一段时日吧,我会带你们回去的。”

好在段鹏举做得不错,穿琵琶骨还是能感到痛的,周子舒皱了皱眉,又笑了,这种久违地剧痛让他想活下去。他又想起替自己钉满七颗钉子那一天,疼痛充盈全身,他感到好快乐。

他想把他的快乐分给每一个人。

3.

他想活着的时候,温客行却死了。

周子舒忽然想起来,他也是时候该去死了,于是跟着跳了下去,竟是没死成。再一次醒来时,他想起温客行死前那个笑,师弟也想自己陪着他吧。温客行如此孤苦飘零的一生至此有了依靠,过奈何桥也能安安心心牵着师兄的手一起。

这可真奇怪,他周子舒都厚着脸皮活了这么久了,活到连温客行都死了,他怎么就还活着呢?

都怪他总是犹犹豫豫地不死,拖着这么条烂命瞻前顾后,在救出成岭后他可以死,破庙里可以死,龙渊阁里也可以死,在武林大会上杀了赵敬,直接死掉,岂不是更痛快。

他说过要体面地死,现在正是好机会。他还能在死前救下许多人,不再一事无成像个笑话,而是像个英雄一样堂堂正正赴死,带着那七十九条命踏上大义的终程,然后去九泉之下见温客行,师弟还不至于走得太远。

这天底下,还有比周子舒更幸运的人吗?

他明明杀了这么多人,沾着无数无辜的鲜血,竟还能如此幸运。

上天实在对他太好了。

4.

睁开眼的瞬间,周子舒握住了温客行滑下的手。

这下他死不了。

原本进武库之前,他想着终于做完了所有的事,能以自己的心意而死。

可要是他死了,身上温客行给的命该怎么办呢?

周子舒摸了摸温客行一头花白的长发,这个叽叽歪歪的臭小子闭着眼,嘴角微微翘着,好开心的样子。周子舒也跟着翘起嘴角,他忽然感到很羡慕,羡慕温客行,也羡慕顾湘和曹蔚宁。

独自走出武库时已是第二日清晨,周子舒的五感逐渐恢复,首先是皮肤上细密的、微小的、爆裂般的疼痛,风吹在耳边蒙蒙的擂鼓声,武库地面冰凉的青色石头,温客行头发上香油的味道。阳光明亮,他抬手挡住眼睛——太疼了。这阳光,比七窍三秋钉还疼。

只是这样强烈的五感,却没能给予等量活着的感觉。他想着不该遇见温客行的。明明该死的是他,怎么所有人都逼他活着呢?

要说“逼”,又是他不知好歹了。

他又想到,像他这样的杀人魔头,哪有资格体面地死啊,他得活着承受日日夜夜半生的折磨才好。

周子舒由此笑了起来,他放下手,双眼直视阳光,在刺目的疼痛中深深吸了一口气。

乞丐做三年......就那样做三年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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