趟过时光的长河,甜蜜过也苦涩过,拥有过也失去过,最终归于平凡路途。
历经最艰难的分离,纠结过失眠过,想念过不舍过,最终都变成在无人时从乐器里飘出的一段呢喃。
01
晚上工作结束后和彤彤一起回家的路上经过涛叔的摊子时,我还没开口,涛叔就先冲我笑了:“梅干菜扣肉的?还要酸辣酱?”
我赶紧点了点头,嗅觉到了这个时候变得格外灵敏,嗯,炉子里的饼有芝麻味的、香芋味的、南瓜味……
彤彤看我一脸没出息的样子,又开始嘲笑我明明昨天还嚷嚷着要减肥结果今天都忘了个干净。
我有点不好意思正要辩解,就听见彤彤转过头说:“涛叔,再加一个南瓜饼和一个芝麻饼!”
两个人瞬间都笑开了。
涛叔娴熟的揉着面团,看到我们闹,也跟着哈哈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都乱成一团:“你们呀,熬夜要熬那么久,差不多半个白天了,能不饿吗?虽然年轻,也不能老熬夜,身体哪里受的住,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从炉子里涌出的烟气把涛叔围了起来,在夜色里反而有点像雾气,涛叔站在其中还在试图向我们讲道理,声音有点沙哑,但是很容易让人听出其中的真诚与亲切。
02
涛叔的左耳是重度耳聋,需要长年佩戴助听器,我虽然沉迷于涛叔做的梅干菜扣肉饼,但最初和涛叔认识却是因为涛叔的左耳。
当时区里有一个志愿活动,筹款为听力损害并且经济困难的人购买助听器,申请者需要先提交表格,然后由专门负责的人员上门核准,我负责的老人就是涛叔。
涛叔住在城区的老房子处,隔着一条路,就是新规划的建设区,重重烟尘下可以看到已经初具模型的小别墅,而涛叔这边就像另外一个天地,没有修整的小公园里还有几只鸡啄来啄去。
我找到涛叔时,他正在给门口几丛月季花浇水,穿着塑料拖鞋,深蓝色的老样式外套。
涛叔的房子是一个小三间,厨房卧室和客厅,进的门后,光线便猛地暗了下来,我不小心撞到了木制长椅的边缘处,痛的尖叫一声。
涛叔把屋子里的灯打开,歉意的冲我笑了笑:“屋子里暗,应该提前开灯的。随便坐吧,我去倒水。”
涛叔走向其中一个小里间,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里面拉着一块布帘,把屋子隔成了两个小空间。
涛叔听别人说话时会侧着耳朵,下巴微微上扬,自己说话时,声音也比普通人大了一倍。
03
我打开笔记本,开始向涛叔询问相关的情况,看的出来涛叔应该是个性格里很健谈的人,但是或许因为初次见面他显得有点拘谨。
犹豫过后,我放弃了边听边记录的打算,尽量拉近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您今年多大了?”
“五十九了。”
我一开始以为涛叔已经快到七十了,他看上去实在太苍老了。
“您的左耳是因为什么丧失大部分听力的?”
“那时,耳边都是炮响枪响,也顾不得其他了,后来才发现耳朵总是听不清楚,嗡嗡的响。”
“那时是什么意思?我有点没明白,炮响和枪响是指?”
“在越战战场上,当时我十九二十岁吧,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当时大家都抢着去,不合格都不让去,机会难得啊。”
涛叔说到这里的时候表情生动了很多,即使没有抬头看他都能感受到自豪和欣喜感。我顿时感到肃然起敬:“您是什么时候返乡的?”
“战争结束后就回湖南了,那时耳朵不行也不能留在队伍里了,而且,也想家了。其实,回家后,又想战友们,想啊。”涛叔目光落在茶几那边,我顺着看过去,才发现上面摆放着几张照片。
涛叔走过去指着其中一张说:“这是那时战争结束后我要回来了和他们一起拍的。”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没有任何构图与取景的技巧,大概十多个年轻人穿着军装并排站着,全部很严肃的表情。
“您的这些战友现在还有联系吗?”
“有的还联系着,有的就不见了,有时做梦都还梦到他们。一散这都快四十年了,这辈子也聚不齐了。”涛叔把那张照片拿起来又放下,似乎透过照片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04
我注意到旁边还有一家全家福,照片中的涛叔站在最后排,旁面站着的应该是涛叔的妻子,略有点蓬松的长发。前面坐着一对老人,怀里是一个大概十多岁的男孩子。
我再次打量了一下客厅,在这里真的感受不到一点和照片相搭的氛围,涛叔的房子里虽然让人感到很平和,但是太冷清了,直觉上感到这里住着很少的人。
“您的家人呢?是有事出去了吗?”
“家里就一个老母亲了,出去溜圈了。”
“您的妻子?”
“她呀,走了有些年了,孩子没了,她受不住打击,身体也一直不好,没几年就也跟着走了。”
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也没有想到涛叔所说的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了是指家里活着的人。
“她是个命苦的,我们家和她们家是老邻居,两家就定了娃娃亲,后来我去参军了,她就一直等着我,我回来后,一只耳朵也不中用了,别人都说不值,我也想着算了吧,她那时还年轻,而且那时也不兴娃娃亲了,我就说让她找个更好的归宿,以后日子也能过的轻松点,她不愿,哭的眼睛都红肿了,我那时家里穷的叮当响,可她还是嫁了过来。结婚两年吧,应该84年春天,我们生了个孩子,我那会也干劲十足,日子算不得富裕,但是温饱还不成问题,原想着日子这个样子就差不多顺遂了,以后就为了儿孙操劳就行了,谁家不是这样呢?没想到的是,但躲得了人祸,躲不过天灾,98年洪水一来,整个湖南都乱了,都乱了,家里也乱了……孩子没了,她紧跟着就病了。”
都乱了,都乱了,涛叔的声音有点遏制不住的颤抖。
我假装低头喝水,心里和眼睛都是涩涩的。
告别时,涛叔拿了一袋沉甸甸的桔子硬塞到我手里:“这都是自己家里种的,也吃不了,你带回去吃,还是个孩子,离家在外自己也要照顾好自己,要不然家里人挂念……”
05
做完那次志愿服务之后,我本以为再也见不着涛叔了,日益忙碌的生活让过去都渐渐模糊,只是偶尔看到别的老人时还会想起涛叔站在门前浇花的情景。
再后来,从一个朋友那里得知那边老城区已经被列入了拆迁范围。
今年三月份,有一次和朋友一起出去,回来的路上,听到一阵拉二胡的声音,那条路我和朋友走过太多遍,还是第一次听到二胡声。
曲子是《送别》,二胡的演奏比长笛更深沉,似乎有更多的不舍藏在其中,又好像过往都随风。
走近时我才注意到是涛叔。原来涛叔已经搬到这边的城区里,现在在这边摆了个摊子,做各种饼食,一方面维持家里生计,一方面也给自己找点事做。
“年纪大了,反而不能闲,一停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有时候随便想想就一夜过去了。要往前看,有点奔头才行……摆了这么个摊子,没生意时就自己拉拉二胡,有生意时还可以和别人说说话。”
我发现半年多不见,涛叔脸上的皱纹又多了很多,但却比以前要更加温和了一点,也多了一点生气。
06
和彤彤心满意足的吃着离开时,涛叔又再次嘱咐我们回去之后就早点休息。
已经将近十一点了,四周的摊贩们都已经陆续离开,我在将要转弯时回头望,看见涛叔仍然在目送我们。
路灯的光并不耀眼,落在涛叔的小摊上成了淡淡的一个小天地,我顿时感到心里都软了一下。
每日守在这里的涛叔不知道会目送多少人来到又离开,我突然间又想到,和涛叔初次见面的小房子里,听涛叔提起他生命中的那些遇到与丢失。
愿以后的岁月对涛叔来说都是温暖的,如果做不到,至少是温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