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乡村气息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似乎一夜之间,旋耕机、播种机、收割机、脱粒机……各类大型小型农业机械便进入到了寻常农民家庭,尤其是一些农机公司、农业合作社雨后春笋般的遍地开花,再加上农忙时节外地农机队伍浩浩荡荡的有序开进,更使得农业生产从耕耙、播种到管理、收获,基本全程实现了机械化;过去需要黑水汗流、没日没夜苦劳苦做二十多天的秋耕秋播,过去需要老少动员、倾家出动奋战拼搏一个多月的割麦打麦,如今有了农业机械的参与,只需不到半天工夫即可完成。想想看吧,站在一望无垠、翻波涌浪的金黄色的麦田间,看着一台台崭新的收割机轰轰隆隆,奔去驰来,前面入口吃进去的是麦穗麦秆,后面出口吐出来的是麦籽麦秸,麦秸金黄柔软,纷扬飘落田间,麦籽颗粒如珠,哗哗流进口袋,既不必担心天气的风云突变,又省却了碾压扬场等诸多程序。面对如此轻松如此神奇的场景,回想起当年挥汗如雨的奋战,回想起当年疲累交加的劳作,你能不百感交集吗,能不由衷赞叹吗,能不打心底里发出“机械化就是好”的慨语吗?







然而世上的事总是兴一利必有一弊,正如《警察与赞美诗》中的苏比所说:“要睡慈善单位的床铺,先得让人押去洗上一个澡;要吃他一块面包,还得先一五一十交代清个人的历史”。机械化了,庄稼从种到收基本上都由农机完成了,然而接踵而来的是,那种最初时候的刀耕火种、人畜合作的劳作方式,以及承载在那种劳作方式上的种种文化文明,也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




首先说说耕牛。在有了耕牛就意味着有了粮食,尤其是土地分包到户的最初几年里,在邓州乡间,哪一家哪一户农民要是不饲养一头半头耕牛,那真是夜里连觉都睡不踏实呀;在那样的年代,走进一个村落,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头头拴于人家门前树下、咯吱咯吱反刍得满嘴白沫的耕牛身影。有了耕牛,自然要饲喂,于是便得有牛屋,有牛槽,有铡刀,有拌草棍;有了耕牛,你得让它夜间有个响动,免得被贼偷了都不知道,于是又有了整夜叮当叮当碰响的牛铃铛,你得让它温驯服帖,因为牛性暴烈,动辄便想和人较量过招,于是又有了牛皮鞭,有了牛鼻圈,你得防着它干活时候偷吃庄稼,于是又有了牛笼嘴,有了牛暗眼;有了耕牛,你得让它顺顺利利干活,于是又有了牛锁头、牛撇绳、牛肚带以及犁耙耧驮等配套农具,你得在田间驱役时吆出一系列的口令使其准确执行,于是又有了“打打”、“里里”之类只在人牛之间通行的口头用语;有了耕牛,你得确保它的身体强健精神愉悦,于是又有了牛兽医,有了耕牛,你得确保它能在集市上买进卖出,于是又有了牛经纪……如今农机大批涌入,在广阔田间隆隆奔驶,欲与耕牛一竞高下。农民讲求的是现实,饲养耕牛就是为了作为役力驱使,眼见得有了比耕牛投入更低效率更高的农机,他们自然要舍此取彼,于是短短几年时间,曾经和人类相扶相携、风雨同舟几千年的耕牛数量便迅速消减下来,并最终彻底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以至于八九岁、十来岁新一代的城市孩子看见耕牛,竟茫茫然不知其为何物。农机不需要饲喂,不需要驯服,不需要繁多的配套农具,既不会偷嘴更听不懂口令,于是那和耕牛有关的一切物事,也便渐渐淹没在了那破旧废圮、终在一个风雨之夜轰然坍塌的牛屋下面;农机不需要看病,不需要经常倒卖,不需要摸着牙齿估算年龄大小来回溜着判断健康状况,于是那和耕牛相依相存的牛兽医牛经纪,也便唯有神色黯然的收拾起家伙,脚步踽踽的走回来路,只给乡村留下一个苍凉无奈的背影……







同时,当年夏收秋播前夕,以专门买卖各类农具为主的物资交流大会(邓州乡间俗称“庙会”,多以集镇为据点)也在逐渐没落着。那种庙会原是依托播种和收获而存在的,一般延续三到五天甚至更长的时间,期间方圆十几里、几十里地的男女老幼蜂拥而来,先是南游北逛,东张西望,看热闹图新鲜饱眼福积累吹牛素材,再是选购播种收获所必需的杈耙扫帚牛笼嘴、镰刀磨石犁铧片等农具,在当年的邓州农村,这种行径被称为“赶会”。每次庙会,那些卖主总是要比买主们提早两天三天赶到,在未堆放货物之前,他们先在街道两旁撒下一圈白石灰,再在灰圈中间放上一块大石头,后来的买主便知道这块地盘已经有人“占领”了,就会在这灰圈旁边再画一个灰圈、另放一块石头作为自己“占领”的标志(画地为界,这是一种相约成俗的极其古老的传统),于是一街两行便有了一个一个的灰圈、一块一块的石头依序排列,绵延而去;庙会期间,这些买主们就在各自“占领”的地界范围内,摆上形形色色的货物,然后唾沫四溅、声嘶力竭的吼喊着货物的名称,招徕着过往的顾客,大家各行其是,公平竞争,井水不犯河水。会上有专门搭台子唱大戏的,锣鼓叮哐,弦索咿呀,三五步走遍天下,六七人百万雄兵,生旦净丑演绎多彩人生,男女老幼品味世间百态,也有打莲花落、拉二胡、弹三弦挨铺讨要的,唱的却是“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会上有专门的禽蛋市场、粮油市场、鞋帽成衣市场、牲畜交易市场,也有卖老鼠药的,卖灭虱灵的,卖大力丸的,卖胡辣汤油烙馍的,卖臊子面卤牛肉的,还有打把卖艺的、斗鸡耍猴的、算命抽签的及吹糖人捏泥像的,真是牛欢马叫喧噪聒耳,人山人海红尘滚滚;……如今随着农业机械的普及,随着夏收秋播时间的缩短和程序的简化,许多地方的庙会已渐无人问津,那和农具同生共存的各种物事已不复再现,个别地方庙会虽在勉强举办,然而却是前所未有的萧条……







不单如此,还有更多的农耕文明也在沦陷着:




还记得当年农村盖房时候喧嚷噪闹的场景吗?盖房先要做瓦搬砖坯,于是双手抱着坯模子在泥堆和空场间来回奔跑着,跑得满头大汗,跑得双腿趔趄,于是双手持着拍子啪啪的拍打着瓦坯,拍打得泥浆迸溅如蝗,拍打得瓦坯旋转如飞;还要打夯,数十个精壮劳力赤膊光脊,手拽绳捆索绑的石础,杭育杭育的将其拽得一次次的飞起飞落,石础飞起如幻影,落地声砰訇,不知起落千遍万遍才能将房基砸得平整光滑,砸得坚硬瓷实;立檩上梁的时候要放鞭炮,要请所有的工匠美美吃喝一顿,要在主梁正中垂下“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的红色条幅;上梁的同时还要编笆,从竹木市场上买来鸡蛋粗细胳臂粗细的毛竹,由篾匠们用篾刀一株一株的剖开,剖成指把来宽的细竹条,然后再编成长方形的正好能够覆满屋顶的笆……那曾经的热火朝天的场面,那曾经的神秘古老的仪式,如今都去到哪里了呢?






还有鞋子衣服。在当年的邓州农村,大人小孩所穿的鞋子衣服全由农妇们起明扒黑忙里偷闲,一针一线的手工缝纳制成,一个村里也就那么几套薄纸剪成的鞋样,分别夹在厚厚的一本书里,每套鞋样都由小至大排列,囊括了全村所有尺码的脚板,谁家要做鞋了便根据脚板尺码去拿来合适的一副,比照着准备布料,裁剪缝纳,完工之后再将鞋样送还回去;一个村里会裁剪衣裤的也就那么几个农妇,谁家要做衣裤了就去请来,先比量肩腰臀腿的宽度长度,再用粉笔在布料上画了记号拿剪刀咔嚓咔嚓的裁好,然后主家自己穿针引线将裁剪好的条块缝联起来就是,当然请人来家裁剪衣裤一碗热腾腾的红糖荷包鸡蛋是少不了的。可是如今即便是在农村,鞋子衣服也都由市场上采买,还有谁肯去精打细算的小心裁剪呢?还有谁肯去劳心费力的手工缝做呢?而那些曾被小心翼翼保管着的鞋样,那些心灵手巧、懂裁剪会缝联的农妇,又去到哪里了呢?







在那样的年代,居家度日,案板是少不了的,擀面杖是少不了的,擂臼和石捶也是少不了的。将午时分,家家户户都要做酸菜糊汤面条,农妇们先将面团揉软醒好,然后就用擀面杖在案板上一遍一遍的来回擀压着(作为家庭主妇,擀面条是她们在娘家做闺女时候就已熟练掌握的基本生存技能),孩童们则分工协作,各行其是:有的坐在灶下烧锅,有的抱了擂臼和石捶“确”着辣椒,炊烟便常溢满厨房,飘至檐下,又久久的挂于村头树梢。家里来了贵客或者有人要出远门,就烙锅盔,那种锅盔有二三指厚,草筛子大小,呈着斗笠形状,皮焦而瓤酥,味香而耐饥,出门的人就背在肩后,或者顶至头上,饿了拧下一块大口嚼吃,渴了找处清泉牛饮一通,半点也不耽搁赶路;一张锅盔能够吃上三到五天的时间,在这三天五天里即便是炎炎夏日锅盔也不会坏掉;为了造型美观,保佑行人路途顺利,那些上了年龄的老婆婆们还会用旧瓦当在锅盔表面拓上圆形菱形的图案。那曾居家必备、日日不离的案板、擀面杖和擂臼、石捶,如今都去到哪里了呢?那曾飘绕村头树间、令人远远一望便觉腹肠辘辘的稀薄炊烟,如今都去到哪里了呢?那曾原汁原味古香古色、就连城里的美食家们也叹为观止的手工锅盔,如今又都去到哪里了呢?







在当年的邓州农村,又有着很多的匠人、艺人和买卖人,他们你来我往、络绎不绝的活跃乡间,为农民提供着衣食住行、婚丧嫁娶、文化娱乐等等多方面的服务:剃头匠时常掮着剃头挑子走村串巷,依靠刮刀、推子、磨石和一条脏污油腻、形似领带的抹布为人们理发净面,刷新形象;斧锛锯凿、墨斗拉线则是木匠们吃饭挣钱的家伙,人家屋里的门窗柱檩、桌椅箱柜绝大多数出自他们的手笔;叮叮哐哐咿咿呀呀,这是戏班子来了,他们的成员人数或多或少,服装道具或优或劣,在临时搭起的舞台上时而插科打诨,时而说唱念道,演绎着人情的悲欢离合,诉说着世间的温情冷暖,逗引得台下的观众们或哄堂大笑,或掬泪长叹;“小小钢锣七寸长,今日来到宝庄上”,这是耍猴艺人常用的开场词,在他们钢锣的伴奏下,苍凉的吟唱中,猴子扭腰撒胯,翻跟头竖蜻蜓,做出种种怪相,扮出种种角色,总令观众忍俊不禁,笑不可遏;货郎们左肩挑着货郎担子,右手持着一柄硕大的拨浪鼓,进村时候只要摇动拨浪鼓,卜咚卜咚的声音就会告诉你货郎来了,那些家中需要针头线脑、木梳篦子、耗子药灭虱灵等等零碎物事的村姑、村妇和婆婆们便会从四面八方簇集而来,挑选采买;还有卖花线的、卖豆腐的、卖葱卖番茄的、钉锅箍拢锅的,他们或挑担或拉车,或单身或结伴,大多采取的是原始的以物易物的贸易方式,小麦、苞谷、鸡蛋甚至红薯都可换取他们手中的货物;还有泥瓦匠、烧窑匠、吹鼓手、说书艺人,他们在出卖手艺后,或当场收取一瓢半袋的粮食,或等庄稼收获秋后算账,不管走至那家门前,他们都会深深弓下腰去,脸上挂着最为谦卑的笑意……




可是如今,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夜阑人静,更深梦残,当三十岁、四十岁的我们回望往事的时候,关于乡村的记忆就象雾岚一般丝丝缕缕,漫漶迷蒙,那些所有的匠人、艺人和买卖人们的身影面容一一在眼前浮过,又一一渐去渐远的消隐在了赭黄深幽的村巷里,青碧繁茂的大树后,蜿蜒曲折的乡道间;那些所有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吆卖声、喝唱声、锣鼓声虽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却始终萦绕耳畔,旋响不绝……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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