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吃饭前总是会先将饭碗里的酒倒满,然后等菜上齐之后,坐在长凳上,一只手的手肘撑着桌子,一手端起饭碗,大拇指指尖进到了酒里,微仰头喝一口小酒,喝完之后抿紧嘴巴,先放下碗,然后打开嘴唇禁闭牙齿吸进一口气发出长长的咝声,之后张开嘴巴再呼出一口气,仿佛他在品尝世界上的绝佳美酒。喝完一口酒,父亲拿起放在碗边的木筷,夹起一块大肥肉就往嘴里送,腮帮子开始活动起来,手放在桌子上,嘴里发出咀嚼肥肉的声音,那是一种特殊的声音,它并不大,是口腔里的肥肉与黏液缠绵的声音;吃完,再夹一块,发出同样的声音。
每当站在一旁看着父亲吃肥肉的样子,我总是会心动,尤其最让我心动的是他嘴里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激起了我对肥肉的欲望;所以看他吃过好几块后,我总是咽着口水咬着筷子小心翼翼地问他:“好吃吗?”每当这时父亲也总是回答我,“好吃,你尝一块。”可刚我真的怀着激动的心情去咬筷子上的肥肉时,我却觉得它油腻腻的,尝试着像父亲那样细细嚼了几下,就巴不得立即把它吐出来;但尽管这样,每次一看到父亲吃肥肉的样子,我还是会忍不住看着他,听他嘴里的声音,然后问一句:“好吃吗?”
这让我想起了望梅止渴,而我是听音止馋。
人的大脑有记忆的功能,所以人们总是触景生情,因此经常感叹“物是人非”。我也是一样,总是觉得时间如驹过隙,觉得昨天越来越远,以前的日子越来越近。可万事总有一个例外,对于年味的记录,我其实更倾向于餐桌上鸡鸭鱼肉的香味,更倾向于酒从酒壶口流出来的小桥流水般的声响,更倾向于筷子之间碰撞出来的声音,还有饭桌上的话语嘈杂声,以及父亲喝酒吃肥肉时的咀嚼声。
餐桌上的一切食物都体现着一年里的辛勤劳作,好像这一年的忙碌实际上就是为了这一餐团圆饭;比如:春天种下的稻谷,夏天采集的蘑菇,秋天留下的榨菜,和春节前几天磨的豆腐、从塘里捉上来的鱼,还有不久前杀的猪。
在平常的日子,大家除了自己种的季节性蔬菜不用买,几乎所有的肉类都是每天早上从屠夫手上买来的,屠夫也因为这笔生意赚了不少钱;后面乡里的屠夫多了起来,就开始互相争夺消费者,他们开始比谁起的早,谁的价格更优惠;但村民们不一样,就算屠夫把价格压的再低,他们还是会讨价还价。
但到了春节,屠夫们就慢慢地销声匿迹了;村民们开始拉出自己养了一年的公猪,所以春节前几天我们总是能听见猪的嚎叫声。
父亲不是屠夫,却有着杀猪的本领;每逢春节前总是会有人找上门来,托我父亲拿出那把生锈变红的刀。刀不常用,上面总是布满蜘蛛网,看着像水果刀,但比水果刀长、宽、大,木柄;它经常被放在木床底下的塑料红桶里,里面还有扳手和螺丝钉等零件设备,只有到了年底的时候它才会被拿出来,放在磨刀石上磨去上面的红锈,露出冰冷的颜色。
要杀猪的邻居总是晚上登门,到了家先与父亲闲聊几句,之后扯上正题,说她明天早上会安排上早饭,叫我父亲过去吃,顺便拿上那把刀,她还叫了几个人,顺便帮忙把自家的猪给杀了,明天你们一家人过去吃猪肉。跟父亲说完,又转向母亲,叫她明天拿上脸盆,杀猪的时候她在脖子下装血,要母亲也来拿点走,说等到时候做猪血粑就不用发愁了;母亲听到这总是会迎上笑脸,说上几句客套话,与她寒暄几句,然后送她出门。
可能是由于父亲的缘故,所以无论天气多冷,我总是会裹着个棉袄一样去看杀猪,看几个大汉在猪圈里跑来跑去,总是试图抓住猪的大腿,但又每次被猪不耐烦的踢开;于是又重新展开攻势,四个大汉一人紧盯一只脚,在小小的猪圈里弯着腰,从四个方向小心前进,之后到了时机大喊叫一声“抓”,四个人立即加快速度,一人紧握一只腿,将猪背朝下抬了起来。
杀猪的地点一般设在自家大门前的空地上,由于地上到了冬季总是会积上一层冰雪,虽然不厚,但用鞋在地上摩擦几下,还是会感觉到没有什么阻力;所以女主人家会先用开水将冰泼融化掉,露出下面的水泥地板,然后再在上面摆上两根长凳,一块大模板架在长凳上;猪嚎叫的声音由远至近,四个大汉吃力的提着猪喊着“一二,一二……。”走过的路上除了来回的脚印,上面还覆盖了一些从猪圈带回来的猪的排泄物和一股异味。
“一、二、三,”汉子们手往上用力一提,猪就立即被侧按在了案板上;随着砰的一声的是猪叫的更大声了,汉子们手忙脚乱,其中包括我的父亲,他的声音显得很慌乱,他的表情要求着大家尽力地按着猪的前后腿。摆在一旁的大黄桶一直往上冒着热气,女主人还继续往里面一勺一勺的倒开水,看着她从灶房里进进出出,黄桶里的热气升的更高,而且是一阵一阵的升;黄桶下面的雪慢慢地褪色,变成了透明,两个大汉立即压着公猪的两条后腿 ,我父亲和另一个人压着前腿。
“准备好了吗?”父亲转头问。
“水都准备好了,”女主人回答。“准备杀了蛮,等一下,我去拿盆子出来装血。”说完就拿着勺子急匆匆地跑向屋内,听到屋内响了一阵铁盆与地面碰撞的声音之后,又急促着跑了出来,将盆子迅速放到了猪脖子下,父亲告诉她,他将会再往脖子下面一点开刀,所以要她把盆子的位置挪了挪。
“按紧地啧,”父亲对和他一起按前腿的人说。
“放心嘞!按紧的,你就去杀你的嘞。”汉子胸有成竹的说。手上同时加大了力度,背弯的更下来了。
“把刀递给我,”父亲低头朝女主人。边说边慢慢地放开了按在猪腿上的手;女主人拿起放在磨刀石旁的刀,跑着走了过来,递给我的父亲。但此时猪的前腿却变得不安分,可能是猪不仅感到了冬天的冷,它也开始感到了它躺着的是案板,这是刀的刺骨的冷提醒了它;它又开始叫了起来,这次是使出了毕生的精力,不知它是不是知道了这是它最后的绝唱?所以尽管不动听,它也要表现出它的反抗。
“快点啧,快点啧,莫唉起唉起。”前腿上的人似乎害怕他压制不住,开始催促起父亲。
一刀下去,血出来了。血就像女主人倒水时那样流了出来,还冒着热气,只是颜色不同罢了;猪的脖子上漏了一个大口子,气管通了风,声音也好像从那里面漏了出来,只不过没有嘴里出来的声音大,气管里出来的声音呜呜咽咽的。女主人的盆子也早就被她端了起来,放在靠近脖子冒热气的地方,因为她不想让血融进雪里。
三个汉子慢慢地将手从腿上放开,叫女主人给他们兑一些温水洗手,女主人听完,把脸盆放在还在流血的地方,三步并两步的走到灶房内,拿另一个塑料盆端了半盆温水出来,招呼着他们走过去。
相比开始的臭味,现在闻到的血腥味更浓,雪地上零零散散地散落着血滴子,融进了雪里,白里透红,分外妖娆。
猪的体型过于庞大,我不知道那一刀下去有多深,但它的声音告诉我它的生命延续了几分钟之后才咽气。大黄桶上面的热气看起来已经没有开始那么浓了,如果说开始我看的画面上还有着一层朦胧美,那现在最吸引我的就是案板上的猪肉和雪与血的融合。
完成了杀猪这一最粗暴而又最困难的开始,下面直接等猪咽气之后放进大黄桶里烫毛,再之后就是开膛破肚,取出大肠再取小肠,直至将猪做成餐桌上的一道道菜。
猪肉,在春节的每一天都会摆上桌;有拿来炖汤的,有小炒肉的和炸油的,还有做成猪血粑的;但除了猪血粑之外,其它的我每次都只会夹一点瘦肉,从来没有夹过肥肉。我想关于吃肥肉这件事我只喜欢看父亲吃,然后自己在一旁望梅止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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