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山皆路,那是很长很长的呀。弯曲、盘旋、绕上去,缠下来,转过多少山头,越过多少沟谷,还不知道。它到底要爬到哪儿去?镇不住按不了这条龙,车轮就慢慢压过来。萎缩、低眉、弓腰、蜷腿,哪儿来了这么一个人?他坐在路边光溜溜的石上,玛瑙嘴的烟锅儿,晃动着的荷包,白线在红底上扎个圆圆的图案,那是春秋留下辆破旧的战车,他怎么不闭上眼呢?风卷起密密的尘土扬给他,他也不掸掸,灰尘楚楚。烟慢慢地从暗红的火星中升上来,丝丝爆响,宛转飘开。雾好大呀!弥漫了山,沟底的水声从密林中传来,滴答、嘭嘭,水面飘摇一片树叶,哗哗,也转着圈儿,半圆,向前飘一截,逆时针。吱吱吱,车轮压过来了。

“学生娃娃,下山去?”

“老人家,下山去!”

“嗯。”

“自行车下山快,马车还得刹急轮呢?你看,马老是撅屁股。”

烟包,战车,破轮,钟摆,一辆木轮或胶轮马车、牛车,拟或手推车。山路崎岖,薄雾弥漫,车如甲虫在山间缓缓爬行,春夏秋冬少年中年老年黎明炎日黄昏北辙南辕,老头蜷缩着身子,不哼不唱,吱吱丝丝地咂着烟,雾包围住了他的脸,轮子吱纽纽地哼着单调低沉的歌。苍灰的天,阴沉着脸,铅一样沉甸甸的山疙瘩。我们的日子哟,流得跟水一样,一片树叶,转着圈儿,半圆,飘向前,逆时针,又冲下去老远。

“学生娃娃,我们就这样过来了,一辈子煎熬着。”

轮依旧吱扭扭地哼着。轮里头有许多故事呢!窑洞半个轮,那是凝固了的弧圈,不再运动了。千万次镐抡下去,臂膀上滚下来豆粒般的珠子。媳妇要剪窗花,搜出红纸,抖尘,折方,对角线,剪刀磨得闪亮,嚓嚓嚓,纸在手里转来转去,又一个血红的轮贴在窗格上。太阳升起,油黑的木门吱扭地转开,黄狗从磨盘上跳下,懒驴就围着它得得走动,磨呀磨,面流进了圆木桶里,圆铁锅滚动着肉汤,咕咕地叫,粗瓷圆碗,照出圆圆的木刻般被菜汤烤红的脸。木犁半圆牮,牛拉着在山头旋转,一圈圈的犁沟犁行,越来越小,渐渐包住了山头。油灯闪动的圆形火光,渐渐暗下去,两个人蜷作一个圆,像打坏了两半的玉镯重又合拢好。静寂的山里,圆圆的月亮从松林中穿过,不扰动半抹云彩。

“学生娃娃,快下山去。”

落日如血如轮,少年与自行车如鹤从中掠出,飞一般地冲下山,山路通天。有一日,黑亮亮的柏油路网住山,汽车在山下等候,一声闷叫,轮子飞快转动,逶迤爬上山来。这老人避得远远的,汽车油味使他吸吸鼻子,冒烟荷包从此收拾起,拍了拍屁股后面的土,眯缝着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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