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一把小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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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精良的小提琴,无需演奏,只是静静的躺在你面前,它散发出来的优雅气质便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摘自百度         


悠扬的小提琴声总能感染心灵,让人愉悦、陶醉、震撼……

时光倒流几十年前,我也会拉一点小提琴。

当年,国内比较封闭,我家乡属边远小县城,会这洋玩艺儿的人凤毛麟角。那时期城镇高初中毕业,必须上山下乡锻炼,满两年才够资格返回城镇。而且,得拼表现、由公社推荐、单位正式招聘,顶替父母病休指标、确诊病残经批准等特殊情况也可返城。粥少人多,回城挤破脑袋,还要论资排辈,罕有满两年离开农村的知青。有不少人甚至十几年,取消上山下乡后,落实政策才恢复城镇户口。

相对而言,有特长的知青调回城镇容易许多。那时候生活单调,擅长吹拉弹唱、打篮球乒乓球的人特别吃香。机关厂矿部队一般都有宣传队、蓝球队,在驻地争雄常较高低,这类人才成了抢手货。

高二上半学期我临时抱佛脚,应急学小提琴。教琴老师是省音乐学院毕业分到县中的一位男老师。学手风琴出身,拉小提琴是业余爱好。横扫“封资修”东西时一些人把小提琴也砸了。那股风刚过,在市面上还买不到。教琴老师不知从哪儿网罗来几把旧琴、烂琴,拆东墙补西墙,自己动手帮我组装好一把琴。县城唯一的文具店居然还有琴弦、松香卖,估计货存多年,缘于无人问津。

现今大家都知道,学钢琴、小提琴什么的,已从娃娃抓起。持那把“杂拼”小提琴,苦学一年,我高中毕业,随即单身落户上山下乡,水平自然不高。

人运气来了,喝水就长金牙齿。

一年半后,遇上征兵。我刻意带上那把杂拼小提琴跨入公社大门去报名,竟被接兵副连长一眼看见。他把我叫身边,吩咐拉几首曲子。我亢奋地连拉几首当时家喻户晓的《北风吹》、《红色娘子军歌》等曲。这几首曲我几乎天天拉,熟能生巧,自然拉得流畅。同来报名的人眼睛全绿了,纷纷鼓掌。还没正式报名,更没体检,副连长就当众拍我肩膀,铿锵有力地表态:

“行!你小子我收定了!”

接兵副连长只村小文化,连简谱也不识。之所以情有独钟,穿上军装坐轮船坐火车去部队,坐他身边,一路吹牛,我才知道原来是坚决执行团政委的指示。

团长政委是军队团一级部队的军政一把手。部队讲令行禁止,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我将去的团队时任团政委要求接兵干部:凡是小提琴人才,只要身体无大碍,一律优先接来。

我将要服役去的部队属大军区司令部直属部队,内部番号名军区野战通信团,驻扎省城郊县,宣传队名声在外。招兵前的国庆期间,代表军区参加全军基层文艺汇演,荣获一等奖,受到总部通报表彰。但是,乐队仅有一名小提琴手。行家建议团里应尽快想办法补上这块短板。

团首长,尤其政委自然记挂在心上。

团宣传队那名小提琴手十分了得,从大军区文工团下来不久,名叫洪小溪。副连长在轮船上大着嗓门告诉我们,人家十四岁特招进军区文工团,下我团刚十七岁,琴拉得简直不摆了,给中央首长都表演过。

给中央首长表演,对一般人来讲,不仅是一种殊荣,而且水平肯定出类拔萃。

肃然起敬,我马上记住了洪小溪这个名字。

教琴老师在我面前经常讲以前十一大军区,我入伍前调成八大军区,将去的大军区文工团排名靠前,比许多省市文工团水平还高。他毕业还报考过,可惜竞争太激烈……估计水平没达到要求。这点没细说。

大凡文化人多少有些爱面子,不愿自损脸面。

团宣传队进京汇报演出,特意从大军区挖来洪小溪。副连长直言不讳讲:“一百个你都抵不上他!人靠衣裳马靠鞍,拉琴靠好家伙。”然后站起,拇指竖过头顶,嗓门陡增,又高几度,整个船舱都在共鸣,“小溪有一把顶呱呱的小提琴,价格可以买一座城!”

也就是价值连城。

我们坐的五等舱挤着上百新兵,有几十名是其他部队的新兵,目光全扯他身上,露出惊讶地神色。

副连长与洪小溪各在一个营,彼此并不熟悉。之所以清楚情况,在于同连副指导员柯周也是从大军区文工团下来的。柯周帅气,舞跳得相当好,特写镜头上过国内画报封面。他和舞蹈队一位漂亮女兵谈恋爱,被处理下到我们团。

部队规定:士兵不许与干部谈恋爱。

柯周在战旗已经提干。那时处理这种事相当严,毫不手软。

副连长和柯周关系不错,夜间经常喝两杯。有种下酒菜叫吹牛。几杯酒下肚,副连长就成了收录机,光听不说。

副连长一路吹得口水白泡子翻,大部分内容令人深信不疑,少许令我置疑。比如:洪小溪这么顶尖的小提琴人才,给中央首长都独奏过,大军区怎么舍得下放给基层团队?我是那种爱追根问底的人。坐火车时,鼓起勇气问副连长:“洪……洪小溪……是不是军区借给团里的哟……”

“正式调的!”副连长一愣,桌下轻踢我一脚,伸脖子附我耳语,“详情以后告诉你……”

虽然这次从副连长嘴里第一次听说洪小溪这个名字,但当面听说一把小提琴价值连城他却是第二人。教琴老师给我们讲过一把小提琴的故事,也用价值连城这词形容内中那把小提琴。

无独有偶,主人公也姓洪,还是他所读省音乐学院教小提琴的海归教授。这把小提琴故事,出于教授亲口,只是隐了姓名,说主人公是他一位挚友。1966年那场运动初期,谜底被揭穿,主人公其实是他本人,为此吃尽苦头。

教授出身音乐世家,家里不缺钱,年轻时去意大利罗马留学,专攻小提琴。一次,在租住房附近街区散步,将一位跌倒中风的老人背到就近诊所。未成想这位老人竟是著名琴匠,打出的名贵小提琴闻名意大利罗马。

小提琴是西洋乐器,长约35、5厘米,由弧度不同的木头粘合而成。面板多为云杉,背板侧板琴头琴颈多为枫木,指板为乌木。音质基本取决质材、相应结构、振动频率及共鸣箱对弦的振动。

老琴匠攥有一套稀有料木,好到自己舍不得动手打琴,怕糟蹋质材。他非常感谢救命恩人,得知恩人从中国专门来罗马学小提琴,临终前特意签署法律文书,把这套质材赠给教授,希望他找到更好的工匠,打造一把稀世好琴。

至此,教授背着这套罕见质材,四处寻觅名匠。

一晃三年,一无所获。找到的所有名匠,出价再高,无人接招。拒绝理由几乎相同:这套质材千载难逢,难以担当重任。眼看毕业季将至,回国时间迫近,教授非常着急。他的导师给他提供了一条信息,千里之外,茫茫雪原有一个小镇,隐居住着一位告老还乡、大名鼎鼎的琴匠。教授打听到地址,背着那套质材,奔波几天几夜,赶到雪原小镇。

一位坐在轮椅上的白发白须老人在家接待了他。教授说明来意,解下肩负质材包袱,恭恭敬敬呈放老人双膝上并打开。老人抚摸料木,昏浊的双眼顿时闪出光泽。

“年轻人,这套奇木与我是老相识呢!谢谢你——”老人抬起头,“让我又回忆起罗马那些快乐时光,老伙计与我共度一个个啤酒之夜——”他挑出其中一段乌木,“这还是我送他的宝贝呢!”

教授觉得有了希望,虔诚地跪下,提出请求。

“年轻人,老伙计当年比我手巧,没动这些宝贝。我——更不敢问津……”沉默良久,老人放下乌木,伸出颤抖厉害的双手,“看看我现在这双手吧?上帝连我的躯体也快收走了,先生,实在抱歉……”

教授当场失声痛哭。老人闭上双眼,流出一串晶莹的泪花,没再说一句话。

教授止住哭泣,起身拿出文书,伤感而真挚地轻放质材上。

“大师,不久我将毕业回自己祖国。我的祖国尚愚昧落后,贵国无人问项,我带回去更没用。”教授难受地说,“这套珍稀质材本来属于贵国,既然是老友遗物,与您有缘,叶落归根,我就转赠给您吧——”

随即,头也不回的出了门。雪地歪歪斜斜留下一长串脚印。走很远,教授回头,隐约看见屋檐下老人坐在轮椅上……

世存好瓷器,自有金钢钻。

毕业前夕。万万没想到雪原小镇老人的儿子背着一把琴,寻到音乐学院找到教授……

教授回国后和导师保持过通信来往。由于战乱,临近解放时联系中断。后来,教授来到内地山城省音乐学院任教。导师的几封信在动乱中被抄走,铁板定钉证明他本人是自述的“一把小提琴”故事的主角,安上里通外国的罪名。种种折磨随之而来。教授被迫“认罪”,但死死咬定琴在1949年山城冲破黎明前黑暗的那几天,被暴徒趁火打劫抢走,不知下落。

那些人自然不信,更多人也不信。

教授姓洪,副连长讲的小溪也姓洪,都有一把价值连城的小提琴。很有可能他们是一家人?

副连长只知道洪小溪是长江边省第二大城市山城人,有个姐姐也拉小提琴,早小溪几年特招进大军区文工团,提供不出更多信息。柯周没给他吹过小提琴的来龙去脉,他答应回连后再问问柯周。

军队随时准备打仗,那个年代信息闭塞,内部有线电话仍通各连各点。

副连长很守信用,回部队不久,一天中午打电话到新兵连,专门告诉我,柯周讲小溪父亲是山城省音乐学院教授,专门教小提琴。犹如发现新大陆,我连夜给教琴老师写信,告知路上和军营听说的情况,推测我团洪小溪与教授可能是父子关系,一旦有新情况再写信告诉他。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甚至八十年代初期,我军编制臃肿,没有现今精干。正规团以下部队(含团)虽没宣传队正式编制,业余宣传队同样很活跃。一年集中数次,排练及演出时间通常累计达四五个月。

我们大军区司令部机关,直属团队通信总站、测绘、工兵、防化、舟桥等友邻部队都上千人;数百人的团级营级各类仓库、训练大队等编制也不少。通常,重大活动及节假日,上级都会组织汇演、巡演。各单位争彩头十分激烈。无一例外,时间换质量,汇演前会提前二三月厉兵秣马,集中队伍。

新兵连解散前搞了一台同乐晚会。各排出节目,杂拼小提琴让我大出风头。同批入伍150多号新兵,来自两省三县,会拉小提琴者仅我一枝独秀。上台亮相,招来雷鸣般掌声。

新兵初入部队,军政素质还不行,拉歌鼓掌气势却盖过老兵:拉歌个个撑起喉咙不要命吼,鼓掌人人不惜把手掌拍肿。亢奋和紧张,稀里糊涂拉完第一首曲子。没想到台下掌声更加热烈。主持挽留我续拉第二首,感觉好些,赢来的掌声、欢呼声更大。

第二天分兵,我被政治处点名留在教导队参加团宣传队。也是那年新兵中充实宣传队唯一的人。

教导队营区四四方方,占地大半个足球场大。分前后两院,面对面一个模子,各立两栋双层内走廊机砖瓦楼。一条笔直的水泥路从大门通向里端围墙,一分为二,一边为报训队,一边为通信接力载波训练队,每栋楼前有片独立小操场。大门两侧与后院里端是两个队的专业教室。接力载波通信专业学兵多,住满两栋楼。报训队人少,住这边后楼还比较宽松。团宣传队靠大门单独住前面一栋楼。

大军区司令部直属部队七一至八一期间举行汇演。新兵训练结束,部分人直接分到机关直属分队和架设连队,专门腾出这栋楼供团宣传队集中居住。

平时,宣传队员各有专业,分散在各营连服役。

那天中午。主管宣传队兼队长的团政治处马副主任,中饭前骑自行车到教导队,饭后叫我打下手,一起挨房间贴住宿人员名单,从内给窗户糊报纸。

宣传队三十人出头,住一栋楼宽宽松松。四人一间寝室,四张高低床,下铺住人,上铺放东西。男队员住楼下,女队员和队办公室及领导住楼上。不像学兵队九人一个班挤一间寝室,五张高低床上铺下铺几乎全住人。学兵昨晚过来,把这栋楼卫生打扫的干干净净,设施布置妥当,队员来即可入住。

马副主任带我先在楼上忙碌。

我提桶负责往门窗刷浆糊,他负责贴名单贴遮窗纸。工作一会儿,前后院响起集合哨音。学兵叮叮咚咚冲操场集中,动静很大。“一点正。”马副主任抬腕看表,挥手叫我休息一下。面对集合队伍,他叉腰靠走廊边直立,像检阅的首长。我距他两三米远,端端正正立着,目不转睛同样盯着对面操场。

教导队全体人员将去团部大院参加专业开训动员,六七里路,两点半开会,现在出发正好。十几秒钟后,马副主任瞟我一眼,小声评价:“集合动作还快,队列马马虎虎。”

集合动作快是赞扬。说马马虎虎也带褒义。但是,若离近些,马副主任的评价可能会不一样。那边队列很多兵仰望我们这边,嘴也许还在蠕动,悄声说小话,以至于集合的队长敏感地回头望我们这边一眼,回头大吼:

“不准走神!两眼平视前方——不准乱动,不准说话!”

队伍走后,我们忙碌一阵下楼。令我惊喜的是洪小溪名字竟与我在同一张寝室名单纸上。

“嘿——和洪小溪住一起!”我情不自禁脱口出声。

马副主任弯头看我:“你已认识他?”

我摇头:“听接兵干部讲的。”

“怪不得。”马副主任拍打墙上刚贴的名单纸,“都拉小提琴嘛!啧啧,你拉的真不能恭维——”

我脸唰一下红了。

“知道怎么来宣传队的吗?”他没注意我表情,“政委爱才,想培养你。”

那天同乐晚会开始前,新训指导员介绍来宾首长,第一个是政委。那是一个稍微发福的中年眼镜,拍手缓缓站起,敬礼带着微笑,看去和蔼可亲。马副主任是随同人员,也在介绍之列。

政委想培养我?!我心里暗暗高兴,这是个好兆头。

“宣传队差小提琴手,想调来的人不少。我考察过兄弟单位好几人,打报告给政委。政委水平就不一样,批示说人才估计其他部队都舍不得放,不如征兵时到地方自己选。这次,给接兵干部专门提了要求。结果,哎——接来你这类独苗苗!”停一下,他又说,“政委说死马当活马,让你参加宣传队,叫小溪带带看看。”

我的脸越发热烫。

贴完名单及窗户纸,我对号入住,搬进寝室,选靠门边的床整理内务。刚完事,马副主任在楼上喊我上去。我隔办公桌坐他对面,他给我倒杯开水。

“想听听你有啥想法,提提要求。”

马副主任双手捂着茶杯,杯子与我面前的接待绿瓷缸不同,没把,瘦长玻璃瓶外罩塑料网套。当时流行这类杯子,有点身份的人才用。马副主任拧开盖,一股茶叶清香扑鼻而来。他先介绍团宣传队情况,口吻充满自信和自豪。

我团宣传队在军区鼎鼎有名,不亚于几个正规军、师水平,多次代表大军区、司令部直属部队参加汇演,数次获奖,多次受总部、大军区表彰。全军千多团级单位,这种拔尖水平的团宣传队并不多。宣传队骨干多为大军区文工团下放队员、还有在其它军区文工团呆过调回家乡的关系户。一般队员入伍前在地方从小也受过专业培训,有一定底子。

“当然,你可能没学几年小提琴,只能看带的情况。”马副主任话锋突然联系到我,这话让我浑身极不自在。

“我不赞同别人说我们的主力队员是大军区淘汰下来的奇谈怪论。”好在马副主任把话题又转回去了,“万事要遵循一分为二的原则,不能以偏概全嘛!大军区下来并不等同被淘汰。编制受限,身体原因,比如十三四岁招进去,长大形体变化太大,等等,等等,统统归纳成演技淘汰,我看说不走?!”

马副主任喝几口茶。借此机会,我起身恭恭敬敬给他敬烟。锡箔纸大前门,当时的好烟。

马副主任摆摆手说:“抽烟不好,新兵最好不要抽烟。”显然,他不抽烟。

下农村我学会抽烟。十七八岁的城镇娃,只身在农村煎熬,身边无亲无戚,无依无靠,面对未来心中惶惶,抽烟解愁、装老练很普遍。我还学会了用烟开路。身上经常揣着两种烟:锡箔纸好烟与包装简陋的一般烟。好烟敬认为该敬的人,一般烟打发自己或一般人。

马副主任捂着茶杯继续刚才话题:“还有一类人,演艺过硬,不可或缺。因为违犯——违犯部队纪律规定。注意,我说得是部队的纪律规定,内中一些条条款款在地方根本不算一回事。部队不准干部战士互相谈恋爱,地方就没这类规定。年龄合适,未婚,双方愿意,天王老子管不着!还有搞个恶作剧什么的,过头了,只要没严重后果,地方基本不管。部队不行……交流下来只是一种处理。说因演技术淘汰,牵强,再牵强不过了!”

说这些话显然有所指。我当时一头雾水。

马副主任打住话,手捂杯子站起来,微微低头来回踱步。我盯着他,虔诚地等待下文。

突然,他昂起头,眼睛放光,情绪激动而严肃地说:“才艺本身没错误呀!高层次、高档次、水平一时半时不会变啊!比如柯周、苏燕红、小溪他们,都算军区顶尖文艺骨干。各有各的一些情况,闻知他们将下部队,我们赶紧做各方工作要人。单说演技上淘汰,更说不走!”

他盯着窗户,好一阵没说话。

我以为他说完了,忍不住问:“首长,洪小溪真给中央首长表演过小提琴?”

“当——然——”马副主任翻眼看我,接下来的话依然沿袭着自己的思路,“下来也许只是锻炼、过渡,可能还会收回去。来我们团锻炼,收回大军区文工团的人多嘛,比如李晓东、石英……怎么解释?能说演技不是一流——”

马副主任口若悬河,谈宣传队一个多小时没收口。又说几分钟,大门方向传来喧哗声。他打住话,机警地望向门口。我跟着回头。隐约听见有人喊拉首曲子。

“他们来了!走,帮拿行李去!”

马副主任招呼我一声,急步奔出门。我紧跟其后。

“小溪——拉《千年的铁树开了花》!”

楼下传来一名女兵的声音。有人附合,噼噼啪啪传来一阵掌声。马副主任在楼道上猛然刹脚,弯腰回头朝我竖指“嘘”声,张几下嘴没发出声。从口型上我猜他叫我轻点。

办公室到大门那边梯口走廊长二十米出头。马副主任躬身踮手踮脚开始小步前走,动作轻盈缓慢,有些鬼子悄悄进村味道。显然不想惊动搂下。我亦步亦趋,跟后潜到楼梯口。马副主任住步没下梯子,双手抓住护栏,小心翼翼探出半个头朝下张望。我继续依葫芦画瓢。

与此同时,悠扬的小提琴声自下而上飞来。

《千年的铁树开了花》!!

这首小提琴独奏曲,我非常熟悉,还练过,那个时代在国内外深受欢迎。此曲抒发的是聋哑人渴望耳听八方,开口说话,经中华传统针灸医治,终于枯木逢春的澎湃激情。首曲始于1972年10月,上海交响乐团演奏,通过广播电台传遍祖国大江南北。

旋律优美婉约,高音明亮,低音浑厚,变化虽大,起伏连贯,自然天成,令人震撼。

教琴老师指点我练半年多这首曲子,至穿军装离开故乡,我结结巴巴基本拉得完整曲。大庭广众面前却不敢显摆,更不敢登大雅之堂。现在听到的演奏,完全能与广播电台播音媲美。不用质疑,肯定出自洪小溪之手。

大门离住宿楼二三十米,教室外几米处立有一棵挺拔的伞形巨树。参加新训,几乎每名老兵班长私下都告诉过本班新兵:这树远近闻名,是团里出名的风水树。

阳春四月,日光柔和,树叶嫩绿。十一、二个帅气漂亮的男女官兵,扎腰带,肩头交叉挎包水壶,背着三横两竖被包,或站,或蹲,或盘腿席地,两名女兵搭肩挽手。旁边一辆军用带斗摩托,斗装行李脸盆,上面横一具敞开的空琴盒,摩托手夹烟靠坐在方向盘上。众人成扇状点缀伞形巨树下,中间一名持琴长发士兵,个子不高,白衬衣扎军裤里,外套绛红毛线薄背心。一位高个年轻军官站旁边拿着他的军衣军帽。

拉琴的长发士兵便是洪小溪。

居高临下,我努力想看清洪小溪的容貌,站的角度却只能看见他侧面。洪小溪腮帮夹琴,左小臂反向,右小臂持弓上下运动……音符如清泉流水般溢出。

演奏者、倾听者、年轻军人、伞形巨树、干净的地面,自然天成的造型组合,简洁真实,和谐恬静,构成一幅充满诗意的画面,韵味深长。

人的脑海往往自带录音摄像功能,有时能录记下珍贵的画面,让你久久铭记。这个画面,深深烙进我的脑海,至今清晰难以抹去。

“小溪——”马副主任目不转睛盯着下面伞状巨树,手衬下巴,压低噪音给我介绍,“旁边拿衣服的干部是柯周,搭肩挽背的女兵是苏艳红、马蓉亚……”

此时,我心已随曲。毕竟反复练过并熟悉这首曲子,容易磁化进入角色。马副主任说洪小溪名字,我听得清楚,后面的名字听得模模糊糊。

“士兵不准留长发。”马副主任继续在我耳边絮语,“代表部队、军区上台演出,特别是去地方慰问演出,若是光头、平头,非常影响小提琴演奏效果。小溪到我们团来,提出的条件就是不改发型,不刮鬓角。嘿嘿,有些过。我们研究还是同意了。特殊情况嘛!不过,外出必须穿便服——普通士兵还享受干部待遇呢?!”

军队各个时期条令条例有些变化。那年月规定:男军人不准留长发,蓄鬓角、胡须;士兵外出不能着便服。现在与时俱进改成:除工作需要外,男军人不准留长发,蓄鬓角;士兵外出可以着便装。

“他家有一把价值连城的小提琴,要是用这把琴演奏,效果肯定……”马副主任嘟噜。

这句话,我听得比洪小溪名字更清楚。

人有时专注某件事,说别的雷轰也听不进去。然而,突然提到特别感兴趣的事,耳朵往往隔几座墙,蚊音也漏不掉。

也许,这就是人所谓的一种特异功能吧!

当兵几月,再次听到有人提及价值连城的小提琴,而且这次出自马副主任之口,我越发确信几人说得价值连城的小提琴是同一把,洪教授和洪小溪渊源极深。琴声消隐,耳边尚有袅袅余音。马副主任拍我一下。我回头。他已匆忙下楼。

“同志们好!”

跑下楼,马副主任便大声打招呼。报到的宣传队员立即立正,举手敬礼,不约而同齐说:

“副主任好!”

马副主任笑眯眯地与男兵拥抱,与女兵握手。“今年新兵,会点小提琴。”他回头招我上前,给大家介绍,在楼梯口刚给我介绍过这些人,他没再介绍他们,“小溪,你的任务哈,政委点的将。”

接着,马副主任朝唯一没上来给他敬礼、把小提琴刚放盒里的洪小溪喊。洪小溪起身斜睨他,又斜睨我。

“去——”马副主任手指摩托车斗,吩咐我,“帮老兵一块把小溪的行李拿寝室去。”

这个“老兵”指送洪小溪报到的那个摩托员。我俩拿着小溪的行李一起走进寝室。放下行李,摩托员一声没吭走了。床没定人。我马上选择内窗边与我同侧的高低床给小溪铺床叠被。窗下摆有一张写字桌,一把靠椅,与对面铺位是寝室最好铺位。我靠小溪脚头的铺位对着门,门敞开是风口。我脑瓜那时就不笨,当新兵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处事为人。

我在新兵连内务算好的,连排多次表扬说比多半老兵整得还好,叠洪小溪被子更上心。整理好内务,拿出他脸盆,我快步去洗漱间打水,泡上毛巾,不时到门口张望他们。

马副主任他们还在寒喧,暂时没回寝室迹象。他的琴盒放桌上,我忍不住开盒观琴,没敢拿出来,怕撞见不好,更怕一不小心出漏子。

琴油光发亮,比教我老师那把原装琴高档不知多少。当然,不是那把价值连城的小提琴。马副主任在楼梯口已点明,但这把琴绝非一般小提琴。我猜。端详一阵关好盒子。几分钟后,小溪进屋。

看见自己内务,他显得吃惊,看看我内务,问我:“你整的嗦?”

“是。”

我恭恭敬敬地把拧干的湿毛巾递他。

“整的好啥!”他接毛巾揩手,“老兵整这么好也不多。”

脸上泛出笑意,充满孩子气。借揩手之际,我把他打量仔细。小溪比我矮半个头,皮肤白净,大眼睛,高鼻梁,脸长,额头皱纹明显,蓄着鬓角长发。也许,刻意追求某个外国名小提琴家的派头!只是差燕尾服,缺点绅士风度。

才十七岁?

“请问老兵贵庚?”比我还小一岁多,我想进一步证实他岁数。他比我早入伍,尊称老兵没错。

那年头,专业文工团亲睐特长出类拔萃的小兵。后来小溪讲,同他一起入伍的还有一名八九岁尿裤子唱样板戏小铁梅的可人。

“贵庚,啥意思?”小溪一脸懵懂。

“就是年龄,岁数。”我笑笑。

“多大就多大啥,怪眉日眼的。”

洪小溪一口山城话。他把毛巾还我,说了年龄。我注意到他食指中指焦黄,这是抽烟的明显痕迹。我把毛巾放进盆,手在裤子上揩两下,掏出那包锡箔烟,抖出一支送他面前。

“大前门?!”

他眼睛一亮,手钳烟,熟练地叼嘴上。说明烟龄不短。啪嚓——我自叼一支,正掏火柴,他动作更快,掏出打火机打燃移我嘴边。打火机款式与市面见过的截然不同,铜质,刻有图案。

“啥打火机,没见过。”我手护火苗点烟。

“意大利老打火机,老爸的。”小溪自己点烟后,扣盖把打火机递我细看。机子沉甸,手感比见过的国产打火机重数倍,方型,大些,两面机身凸出,各为一名举剑罗马骑士。

他的话引我顿时想到洪教授。八九不离十,说不一定两人真是一家人。

“带琴没有?拿出看看啥。”我正准备开口问他,小溪吐几个烟圈,突然问我。

“带了。”

我只好吞回到嘴的话,把打火机还他,去自己床边踮脚拿琴盒。琴放上铺档板遮着,还看不到。我把琴盒放桌上并打开盖。

“跛落货嗦!”小溪探头看眼琴,立即看出问题,“几把琴凑得嗦?”

“眼太尖了!”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名不虚传!”

“简单唦。”小溪坐靠椅上,拿出琴边敲箱体边望琴头,“四个弦纽深浅两种颜色,指板比箱体还旧。”拨几下弦,“弦一根都不准。”然后开始调弦,啵地吐掉烟蒂,弦已调好,把琴递我,“试试,音准了?”

我赶紧又递一支烟。他接过烟夹耳朵上:“知青?”

“对头。”我夹琴持弓。

“安逸唦!自由自在,我就想过那种生活。”小溪拿下耳朵刚夹的烟闻闻,“拉个曲子,最拿手的,我听听。”

在他面前班门弄斧,我有些虚:“拉得臭哈,请多多指教。”

“拉嘛!”

咔嚓——他抓过打火机点燃烟。

“拉《北风吹》行不?”我征求他意见。

“随便。”

他把被子耸上枕头,平躺铺上。毫不吝惜进屋还夸过我用心叠的被。看得出,不太拘小节。我佯装没看见,若无其事开始拉琴。

音色明显与以往不同,好听多了。

我非常认真地拉完。小溪吞云吐雾坐起,还没说话,窗外有人先于他开腔。

“以为副连长接了个高水平的人呢,《北风吹》拉得这么难听!”

说话的人是柯周,穿件白衬衣,肩上搭条毛巾,端个脸盆,露出上半身。他住隔壁寝室,大概准备洗漱路过。窗子敞开着。

柯周冲小溪又说:“政委交你的任务烫哟!”

“只有认啥——”小溪扁扁嘴。

柯周离窗。

小溪马上问我:“嗨,政委怎么会喊你来宣传队呢?”

我有些尴尬:“马副主任说政委爱才,叫你带带我。”

“你还是才?”小溪嘿嘿两声,接过我又递他的烟,直截了当问,“政委是你亲戚唛?”

我说不沾边。

“这样嗦——”他眨巴眨巴眼睛,等几秒说,“可能急红眼了,政委恨不得宣传队多几把小提琴手!”居然想到这一层,“来了,好好混嘛!”

此时,我突然有些冲动。教琴老师、接兵副连长、马副主任说过的同样话令我忍不住问:

“洪老兵,你真有一把价值连城的小提琴吗?”

说话间,我把仅抽几根的那包大前门香烟丢过去,烟打在小溪肚皮上。他拿起烟闻闻,问:“听哪个说嘛?”

“当知青我就听说了。”他没否认,我胆子更壮,“你家是不是在山城省音乐学院,我的小提琴老师是那儿毕业的?”

“吙——巧得很。可能还是我老爸的学生?!”小溪把玩那包烟,“听口音,你不像山城崽儿?”

“我是下面县份上的。”我说。

同饮长江水,相距几百里,说话口音基本相同,也有区别。山城人说话尾子干脆,我们下面人说话尾子略带拖音。一般听不出来,两地许多人却分得清清楚楚。

小溪没开腔,又躺下了。

我过去坐靠椅上,坦诚而简洁地说出教琴老师曾讲过的故事,说故事主人公洪教授有一把价值连城的意大利带回的小提琴,前几年因此还被龟儿子们整惨了……

“说得我老爸——”小溪脸阴沉下来,“说起我就来气,恨不得锤那些龟儿子……莫摆这些事了,摆到心烦!”

我不好再问下去。但我心里暗暗高兴。毕竟证实了二洪是一家人,那把小提琴自然是同一把。当晚,我跑到教室,激动地给教琴老师又专门写了一封信。得意地告诉他,因政委点名,我现在参加了团宣传队,师从洪教授儿子洪小溪练琴。

我们沉默。

小溪静静地盯着上铺底板,手捏着那大半包大前门没再玩耍,不知想着什么。当时,我也知趣,挤干毛巾挂好,端盆出门去倒水。不久,其他宣传队员陆陆续续前来报到。同屋另外两名搞乐器的队员来了。洪小溪情绪开始好转。

晚上,宣传队动员。第二天早餐后,两辆解放牌大卡车把我们送到团部礼堂,排练至此开始。

团部礼堂新建不久,容纳千多人,标准大气,隔音很好。里面排练不受外界干扰,也不干扰外界。头两周恢复训练。舞蹈队整天在舞台上拉筋压腿,蹦过去蹦过来。歌唱队员在后台啊啊啊啊,噫噫噫噫,调嗓顺气。乐队在观众席各占位置杀猪杀羊、吹吹弹弹。小溪和我选择大门过厅,两把椅子、两具谱架,单独练小提琴。

可能烟的缘故,我俩距离拉近。他叫我第一周只练弓法、指法。琴拉得准不准,好不好听,弓法指法必须先精。满弓、中弓、上弓、下弓、尾弓,再单调乏味,也绝不能偷工减料少练。还得心平气和,熟中多品。

高手就是高手。一周下来,连小溪本人也夸我弓法指法进步明显。我自我感觉也良好。第二周拟定继续练弓法指法,适当加点熟悉曲子。

周一上午操课时间下车,一眼看见政治处主任和司令部作训股长立在礼堂门口台阶上。

作训股长新训后几天到新兵连选过报务学兵。我们列队放宽间距,一个个平伸双手让他看,从头到尾没露一丝笑容。他捏一根从饭堂临时抓来的筷子,目测上谁就捏指头,怪头怪脑用筷头打两下,包括我。十指连心,下手不重,仍让你条件反射不得不缩手。两次打我,我缩手快没打着。下来,老兵班长恭喜我,说我被选准学报务了。

手指一动,千军万马。

当年的报务员全靠手指头,不是每个人适合敲电键。要求指头细长,反应要快。手指粗短,直接淘汰。筷头打手指是我军传统一种土方法,意在测试反应,挨上不缩手不叫唤,说明反应迟钝,能躲开或闪躲说明反应可以。

马副主任看见主任,立即集合全体宣传队员,双手齐腰跑过去敬礼报告。主任还礼说:“叫柯周把人带进礼堂,你留下我有话说!”

我是新兵蛋子,走在队列最后。经过主任作训股长身边,听见马副主任给他俩说,就这个兵。

团司令部拟定的新兵分配方案,我的确在报务学兵之列。当年没兴双休日。两天前,即周六上午,股长去报训队翻花名册,一个不漏抽学兵背电码。点我名,没人应声。

“这个兵呢?”股长拉下脸。

报训队长回答:“政委点名去宣传队了。”

“这怎么行?”作训股长属那种较真、固执的军事干部,“必须叫回来!”

回团部他直接找政委。政委和他是老乡,走得近,所以他胆子才这么大。

政委说:“就你这闷葫芦敢在我面前放炮!好好好,不就一个兵嘛,宣传队和报训队一个院,你找主任商量,既不耽误学报务,也不耽误学琴。”

作训股长再蛮横,也得听政委指示。他找主任商量,真还找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确定每天早操和星期天下午我跟洪小溪学琴,其余时间专心学报务。

当天吃过中饭,我搬到后楼报训队。

初学报务,必须熟记电码符号和勤务用语。早上是黄金时间。其他专业学兵队早操喊着番号往返跑几公里,报训队出大门便转弯到围墙背后田坝,解散各自背记滴滴哒、哒哒滴等电码及勤务用语,半小时后集合返回。

作训股长指示报训队,不管你们怎么整,这个兵琴可以学,但早操电码符号必须背,一天也不能耽误。

办法总比困难多。报训队指派一名教员,每早提前四十分钟摇醒我,带我去田坝背滴滴哒,哒哒滴。起床号响,我在原地与洪小溪会合。

那段时间,我比其他学兵辛苦多了。

教导队围墙后面田坝宽敞,几千公顷,平平坦坦,被田坎小路切割成无数方块。晨曦,阳光柔和,空气新鲜。宣传队和报训队早操各处一隅,嘀嘀哒、哒哒嘀,噫噫噫噫、啊啊啊啊——调嗓背电码吹笛拉琴声交织,天天招来周边及过往百姓看热闹。

第三天早上,小溪见面就找我讨烟。我随身只带有二毛四一包的飞燕香烟,比大前门低几个档次,拿出便整包被他抓去。

“昨晚断烟了,巴到别个抽了两口,恼火得很。”小溪烟瘾不小,若给别人撒烟,一天一包收早工,“烟归我了哈!”点燃烟,他贪婪地深吸一口,烟马上剩半截。

我忍不住问:“没钱买烟了?”

“是唦!”小溪移开烟,不好意思笑笑,“晓得啥,每月我九块钱,龟儿连队还要你存五块,理发买牙膏,杂七杂八,我姐每月给我资助十块钱,烟钱才够。嘿,不知咋的,这个月到现在还没收到姐的钱,打几次电话没找到人!”

那阵连排干部津贴一般高,每月五十二块加一块五粮差,女军官多几块卫生费。新兵每月六块钱,多一年兵多一块钱。不过,当年物价便宜。茅台酒七八块一瓶,鸡蛋五六分一个。军人包吃包住包穿,士兵如果只买日用品,不抽烟喝酒,每月存三四块钱不成问题。

那天早上,洪小溪嘴不时嘟噜,一直在埋怨他姐。

我当知青落户的地方田多地广人少,每年分近二千斤谷子包谷红苕洋芋。那年头,产量越高摊派公粮越多。一落户生产队长就给我讲队上瞒产少报产量多分粮的事,要求我打死莫给外人说,免得二回社员不推荐我调回,口粮少分许多。我也有私心,想多分口粮,更怕引起众怒,社员以后不推荐我。

我从没“出卖”生产队瞒产多分粮这事。

接到入伍通知书,正值岁末年初青黄不接,好多地方过完年开始闹春荒。我还剩不少余粮。生产队长冒着背投机倒把、倒卖粮食的风险,悄悄牵线搭桥,帮我处理完余粮,走时我兜里多了几大百现金。一半交给家里,一半带到部队。新兵连要求存钱,我存了部分,留下百多元随身带着。

我掏出两张十元币,当年人民币最大面值,递给小溪:“买烟够不?借你!”

“借我?”小溪眼一下睁大。

“对头。有了还我就是。”

他不接,我把钱放他琴盒里。

“不行!”他弯腰捡起钱递还我,“你一个新兵蛋子,有啥子钱?”

我推回他手:“这不是钱呀?”

小溪说:“农村不是穷得很吗,你那这么多钱?”

“农村穷也分地方唦!我落户的地方比一般地头富。”我说,“实话告诉你,我走时卖了近千斤余粮,20块钱算啥子?!”

“也不行,借新兵蛋子的钱丢人显眼!”他把钱又塞给我。“接到,不让我生气了哈!”

“借你又不是给你?”他颜色虽变,我仍极力劝他,“你姐姐寄来钱马上还我就是了,到处找别人要烟抽,那才丢人显眼?”

“那——先借十块。”小溪眨巴几下眼,显然接受了我的游说,揣好一张钱,另一张还我,“我姐钱寄来马上还。来,兄弟伙,练琴!”

兄弟伙是山城话,是哥们的意思。

随即,琴声在旷野奏响。

直到下月初,小溪姐才给他邮来二十块钱,附信一封。他还我十块,告诉说他姐准备结婚,跟男友一起回了一趟他家,买了些礼物,手头紧,故没及时寄钱给他。

小溪姐大他四岁,那年实行计划生育还不严,十八岁以上法定年龄,可以随时结婚。

“你姐男朋友干啥的?”我问他。

“龟儿子——和我姐都在军区文工团。”小溪回答。

引得我笑:“嘿嘿,你骂姐夫龟儿子?”

“骂——我还想锤他啦!”我一脸错愕,他瞟着我摇脑袋,“你我兄弟伙,不是外人,星期天到公园喝茶,我慢慢摆给你听!”

县城边有个桂湖公园,离教导队不远。公园不大,原是明代才子杨升庵的居所。小桥流水,古亭画舫,桂树荷塘……周末我俩常以练琴为由到那里喝茶。

连队士兵外出得请假,经批准才能轮流外出。星期天上街还讲比例,轮到出去每人限定两小时。星期天下午是上级批准小溪辅导我小提琴的时间,没规定长短。他说公园练琴清静,上级同意,我俩提着琴盒去后,先抽一阵烟,喝一阵茶,练一会儿琴,又这样耍一会儿。谁也没想到我们会钻这个空子。

端起茶碗,小溪果然马上摆起未来姐夫,第一句话就说:“你不晓得,那小子把我害惨了!”

大军区文工团有两个未婚干部追小溪姐姐,小溪姐姐已提干。其中一人是现男友,小溪姐弟与他同乐队,另一人则在舞蹈队。

男友比舞蹈队那人有心计,对小溪特别好,常带他下馆子,给他买烟买吃的。对弟弟那么好,又有共同爱好,近水楼台,小溪姐姐自然喜欢乐队追求者。舞蹈队小伙子明知处于下风,仍不肯放弃,孜孜不倦继续追求小溪姐姐。

文工团道具及演出服装定人定号,专人专用,平时统一放在库房专人管理。一天,太阳很大。库房开窗通气。午休时间,男友与小溪一起上厕所。路过库区,见扇扇窗户大开,四下无人,男友便叫小溪先去方便,自己向仓库走去。小溪解手出来,看见男友翻窗出库,捂嘴笑个不停。

小溪问他笑啥子。

“弟娃儿,等着看好戏吧!”

男友叮嘱他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他进过库房,连他姐也不要告诉。

当晚有场演出。轮到舞蹈队出台跳民族舞蹈,报幕员匆匆出来道歉,告诉观众因特殊原因,该舞蹈临时取消,重报了另一个节目。之前,后台突然有一名男舞蹈演员惨叫。他换装穿长靴,靴里黏糊糊的冒出一股熏人臭气,臭得周围的男女演员捂鼻捂嘴,还有人呕吐。

两只靴里都有屎。而靴子主人就是那位男舞蹈演员。

这玩笑开大了。此事很快报到主管首长面前,上升为政治事件:有人蓄意破坏节目演出。工作组马上进驻文工团彻查。男友吓得赶紧与小溪姐弟商量对策。此时,他只得向女友坦诚,自己冒失干了这件荒唐事,没料想后果这么严重。

男友决定自首。

那个时代是特殊时代,沾上“政治事件”几字,处理相当重。即使自首,也难逃严处:轻则撤销干部职务,重则作复员处理。小溪姐姐哭了,坚决不同意男友自首。央求弟弟去顶包。她给小溪做工作:“弟弟,你就说看不惯这个人,搞的恶作剧。你年纪小,顶多说你不懂事,调皮捣蛋,处理轻得多。”

“行!”

山城人从小就讲义气,何况关系姐姐及姐夫的前途,小溪毫不犹豫,揽下此事。他去自首,果然仅挨了个处分,被确定下放部队。刚巧,我团宣传队正备战进京,得知消息,团长政委双双跑去大军区文工团,还动用几名大首长才把他挖来。

小溪姐姐为补偿弟弟,也就心甘情愿每月给其补贴十块烟钱。事情过去年多,真相一直憋在肚里,就像恶性肿瘤一直折磨着小溪。小溪觉得我梗直,和他对劲,视为知己,讲出这事后,似乎一下子轻松许多。

“保密哈,绝对不能漏出去,不然会害我姐他们!”他没忘记叮嘱我。

“放一百个心,说给第二人,天打雷劈!”

我赌咒发誓。

知青大都也讲义气。冲他顶包之举,我就佩服他是条汉子。

离上级汇演还剩个把月,宣传队临阵磨枪,开始在附近给地方和友邻部队巡演。我在报训队,没资格随队,但小提琴又有明显长进。生物钟也调剂过来。早上无须教员再喊,到时会自然醒来,提着琴独自去田坝。宣传队外边演出回来,小溪会来找我,或我去找他。一支接一支抽烟,掏心掏肺吹吹牛。

那把小提琴的故事,真是他爸亲身经历,价值不菲的小提琴确实存在。我不仅知道了那把小提琴并没丢失,还清楚教授一直坚持写日记——作为家教,小溪姐弟从小还选看过一些内容。

当年形容所迫,教授从意大利匆匆回国,没能参加毕业圣典。

那把小提琴的出现,轰动了教授就读的罗马音乐学院。第二天教授们云集大厅,以试拉那把琴为荣。当场有教授愿出高价要买这把琴,彼此之间还互相竞价。第三天、第四天……全罗马提琴界名流纷至沓来,几家琴行专门带着空白支票,填多少钱愿出多少钱买琴。

报纸电台纷纷报道此事。

就是出买下整个罗马的惊世之价,教授也不愿忍痛割爱。

他在日记中写道:“这把小提琴是上苍赐予我的天使。出现那刻起就与我的生命融为了一体,我在琴在……”

教授的导师是罗马一流小提琴大师,正义正派。首推此琴,邀同行先睹为快。没想到一传十、十传百,消息不径而飞。几天工夫,不仅外地名流大伽接踵而至,整个罗马的大街小巷都在谈论此琴。

这并非好事。

意大利的黑社会从来臭名昭著,西西里教父的眼线到处都是。导师担心这把琴会给自己的中国学生带来危险,凭直觉感觉危险越来越近。私下他忠告教授防患未然,还派信得过的学生天天接送、暗中保护教授。 不几天,暗中保护的学生向导师报告:学院内外不三不四的人明显增多,教授租住的房子周围也有一些可疑家伙晃荡。导师当机立断,悄悄给教授买好船票,安排他立即离开意大利。

当天下午,几名学生护送化过妆的教授及那把小提琴离开罗马,搭乘远洋轮船回国。教授回国和导师保持了一段时间书信往来。

导师告诉他离开那晚,校外附近马格里大街27号房屋半夜发生火灾,一对老年夫妇双双蒙难,警方在炭化的尸体上查出致命刀伤。此房一直住着一位中国年轻人,却没发现第三具尸体。警方把这名中国年轻人定为重大嫌疑。邻居反映,中国年轻人每天带着一把小提琴,早出晚归去附近音乐学院。

警方找到院方,询问导师。导师告诉警官,火灾前几小时,他的中国学生登船已离开罗马,送他的学生可以作证,他不在案发现场。

“马格里大街27号,”小溪讲到这给我强调,“是我爸当年留学租住的房号。住了四年多。房东老夫妇非常友善,我爸现在还时常提起。”

死里逃生,躲过一劫。这段经历让教授警惕性增高,甚至有些神经质。在广庭大众面前讲这把小提琴的故事,私下再好朋友一起也从没承认原型就是自己。后来藏匿的意大利导师的信件被抄,逼不得已,承认主人公是自己,仍咬定此琴解放前夜被恶徒抢走。

其实,此琴一直藏在他家一位特别可靠的亲戚家里。至于哪位亲戚,所住地方,连小溪姐妹也不知道。

别有用心的人抄过他家及十几个亲戚家,因为内中有一名教授的学生,每次抄家都不顾风险提前通风报信,所以小提琴一直安然无恙。

“世上还是好人多呀!”小溪说他爸爸常发感叹。

也就那次部队汇演结束,传来教授不幸病危。小溪马上请假回去探视病父,还一再延假。教授与世长辞,小溪超假也达两个多月。为此,连队给他受记过处分。小溪随即向团营连三级领导递交退伍报告。退伍工作开展前夕,三天两头上团部磨团长政委政治处主任,走的决心相当大。

归队头一个周末,我俩在桂湖公园老地方见面喝茶。那天,天下着蒙蒙细雨。茶楼外湖边长长的伞坐只我和他。小溪脸色苍白,好像害过一场大病,尚处于悲伤之中。一支接一支抽烟,半天没说话。后来开口就说决定今年退伍。

我问他兵当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是不是挨处分赌气?

他重重叹一声气,摇摇头。这一叹一摇头,我顿时觉得他老成了许多。

过一阵,他终于开口:“这是我老爸的遗嘱,他担心我会挨整——”

“怎么会呢?”我感到吃惊,“谁手这么长,手能伸到军营整你?”

离队探视父亲前,在这个地方他还高兴地给我透露,政委听说他父亲病了,专门召他到办公室谈话,代部队对他爸表示慰问,并转告他爸,团里已把他列为干部苗子,回来准备先发展他入党。

“唉——”洪小溪长叹一声,半天像对我说,又像自言自语,“世事复杂啊!有人一直打我父亲那把小提琴的主意——”

“谁?”我问。

他碱口不语,再不愿谈此话题。

这事就成了我心中永远的谜底。以后偶尔与他见面,我不好问,他也没主动提及。

雨打遮阳伞,时大时小。

从那天开始,我俩似乎变得陌生起来,见面交谈时间很少很少……两月后,退伍工作开始。小溪真的走了。

走前我们也没能见面。我和他各在一个营区,相隔十几里。我打过两次电话,等一阵,那边值班员说没找着人。也许他也给我打过电话,这边值班员也没找到我。

后来,音信全无。

再后来,我提干调政治处当干事。柯周是老干事,我问他。

他说:“不知啥原因,这小子失踪了,怎么也联系不上。”

“他姐姐、姐夫不是在军区文工团吗?”我提醒他。

柯周说:“早转业了,现在俩口子也失联了,大家都不晓得人在哪儿。”

转眼七八年过去。

柯周也转业安排列地方某单位工作,不久下海,生意做得不错。

一天,他开一辆进口轿车回团。那时私人轿车不多。我刚任宣传股长。中午招待他吃饭,聊到小溪。柯周讲现在联系上了,小溪在省歌舞团当首席小提琴手。

退伍回山城不到一个月,小溪就去了北京,拜父亲刚回国的琴友为师,苦练五六年小提琴。省歌招聘两名小提琴手,才回来,力压群芳,一举中的。

“知道考省歌他用的啥小提琴吗?”柯周问我。

“未必动了那把极品小提琴?”

我脱口而出。我对那把价值连城的小提琴的印象太深了。

“yes,yes——”当时改革开放如火如荼,英语学习水涨船高,柯周也时髦几句。

全国各地几百名高手云集省城,问鼎两个名额,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头晚他舅舅和他爸一位农村表亲乘火车送那把琴来,第二天面试,当晚抱琴坐火车连夜返回山城。那把琴轰动了整个考场。评委中断考试,人人过了一把琴瘾。

柯周讲得眉飞色舞。

我恨不得马上联系小溪。柯周答应一定帮我牵线搭桥。阴差阳错,我俩都忙。不是柯周打电话我没在,就是我去公司找柯周,他出了差。

几月后,我随架设营轮战去南疆搞战地电缆施工。一去近两年,与柯周也失去了联系。轻装去战区没带那把“杂拼”小提琴。回来机关单身家属院撤掉,小提琴失去踪影。提干后,我也很少拉小提琴。这把劣质琴丟了,我并没在意。

八十年代后期,我任营教导员。营区旧房改造,全营搬到灌县宽河坝一座旧营区暂住。灌县现在叫都江堰。部队随即接到外出参加军区演习命令。

开拔进入倒计时,全营没放假。其中一个星期天,上午我到团部开会,下午顺便绕省城接兄弟单位两名技师回营,中途吉普车抛锚。我站一旁看驾驶员修车。时下公路中间还没隔离带。一辆反方向飞驰的摩托突然横穿公路,嘎吱一声刹我身边。

“哥们——”摩托手大声喊。

我一愣。摩托手取下头盔墨镜。没想到竟是洪小溪!

老远他认出老团队车牌,认出了我,从对面奔过来。十年左右没见面,我俩紧紧握手,拥抱拍背。

小溪额头皱纹多了几条,鬓角卷发,相貌比当年老成许多。摩托车后架横着琴盒。

“我现在灌县带班找钱,教小娃儿拉琴!”没等我问他,他便坦诚直率地说,“单位改制,大家基本上耍起,几个死工资啷个养得起家嘛!”

“结婚了?”我问。

“嘿,两年了!叫柯周联系你来吃喜糖,结果你去了南疆。”小溪从背包摸出两包中华烟塞给我。掏出一包开过的中华及打火机。我俩点燃烟。

“混得不错嘛!”看着烟牌子,我说。

“以为还是那年头嗦?在社会上操,现在我跟你当知青时一样,兜里揣着两种烟。敬关系户中华,一般人递云烟。”

云烟比中华烟档次低。我俩嘿嘿笑起来。

他手上拿着市面上一次性打火机。

我问:“老古董呢?”

“晓得丢哪个旮旮了?”小溪手抛玩着打火机,“现在打火石难买到了,用这个方便!”

小溪在省城及近郊区县开有六个娃娃班,学生近百。每周轮流去上一次课,每次两个小时。平均月收入上万。

他有些得意:“哥们,不怕你在军队现在工资高,我比你高多了!”

省城和近点区县多安排晚上教学,远点区县则得来回跑,为此他专门买了一辆摩托,周三休息去两个地方,星期天上午跑另一郊县,下午来灌县。

我内心有些羡慕他。

他问我还拉琴不。我说不拉了,“杂拼”琴也掉几年了。他说会拉琴不坚持拉太可惜了,不管怎么说丢掉爱好嗨不值得,承诺送我一把小提琴。

“不会是那把意大利小提琴吧?”我开玩笑。

“癞疙疱想吃天鹅肉嗦!”他回敬我,“想得美!”

两名技师站得不远。洪小溪瞟他们几眼,问我是不是陪客逛都江堰,住一晚明天看景点。我实话告诉他,团里搞营建,我们营暂住在宽河坝。洪小溪随宣传队去慰问演出过,几年前原部队撤编,他知道这地方。

我点燃第三支烟。他说不抽了,主要是婆娘反对,现在刚怀孕,为了下一代,得自觉点。说话间抬腕看表。

“赶紧走,赶紧走!”我催他,“以后见面机会还多!”

突突突——他发燃摩托。突然喊我记下他BB机号。

“下周嘛,星期六磕我电话,争取晚上在成都聚一下,我把柯周他们喊来!”

那阵流行BB机磕电话。

“星期六不行,我们马上外训,回来嗑你再聚。”

我去车上找来纸笔,记下BB机号码。

“那等你磕我——”

我们互相挥手。摩托驶走。

两月左右,我参加演习回来,马上磕小溪,磕十几次,始终没回机。我感到纳闷。半月后,与转业的几位战友聚会,柯周在场。提起此事,柯周一脸惊诧:“你不知道呀?!”

“知道什么?”他脸色不对,我心一紧。

“上月中旬,小溪骑摩托,在灌县路上被车撞死了!那晚,学生家长留他吃饭,多喝了几杯……”

我目瞪口呆,愣了半天。

那一夜。我心里难受至极,彻夜未眠。

眼前不断出现那年早春三月,阳光柔和,树叶嫩绿。七八个帅气漂亮的男女官兵,背被包,扎腰带,上身交叉挂挎包水壶,或站,或蹲,或盘腿坐地,两个女兵搭肩挽手,成扇状围着一颗巨形伞树。洪小溪持琴站在圈中,衬衣扎裤里,外套一件绛红色毛线薄背心,脑袋微微左斜,肩腮夹琴,左小臂反向……音符如清泉流水泻出。

几十年后。我退休无事成了手机控。

一天,我在腾讯视频上看见一条录像趣闻,题为《八千万一把的小提琴你见过吗?》。北美一名华侨记者采访美国芝加哥百年古董小提琴店,展示出一把1741年的意大利小提琴,价格1500万美金,折合人民币达8000多万。我情不自禁地联想起小溪家那把价值连城的小提琴。

然而,斯人故去。那把小提琴隐于苍海云雾之里,我再无缘听到它的消息……     


                2022年7月完稿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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