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座小城很小,小到几乎被遗忘。
1995 年,窝囊到三十多岁的马识途,经人介绍,总算娶上了老婆。老婆姓邵,小儿麻痹后遗症,左腿是瘸的,大脸盘,个性要强,温柔。
结婚一年多,马识途一咬牙,借钱买了辆二手小货车。车是报废车,图便宜,没有正规手续,仍足以让两口子兴奋很久。
马识途开车带老婆去县城时,在商城门口停了一会儿,听歌,商场里在放邓丽君。马识途看着老婆陶醉的神情,心里暗下决定,挣了第一笔钱,先给老婆买台磁带机。
三天后,马识途刚拉了两次活,车就被没收了。
已经腊月,老婆肚子挺得很大,九个月,马上生。车的事,马识途没敢说,老婆以为他最近挣得不少,小心翼翼地说以后要有台磁带机就好了。
马识途红着眼睛,一宿没睡。
马识途去找债主,能不能宽限两天,先过个好年。债主姓刘,本地恶霸,放的是高利贷,砍头息,利息滚的比本金快。他拿着大扳手在马识途脑袋上比画了三四圈,点点头说,都不容易,过年能过,正月十五就不好说了。
马识途裹好军大衣,蹬着车,回家半道上,看见银行门口在拉票子,他买了块烤红薯,望了半天,车把调头,没回家,去了车床厂。
一个朋友暗地里用车床造了几把钢珠枪,他借了一把,决意把生活和富贵都压在上面。
某天,下了场大雪,天不亮,马识途蒙着脸蹲在银行对面的胡同里。不知是冷还是怕,浑身抖得像筛糠,转头到小店买了瓶烧刀子,没把住量,喝得晕头转向。
四个押运员抱着铝合金箱从银行出来,刚坐上车,有人敲车门,车窗玻璃上都是寒气,看不清是谁,只听见说:「你们车胎炸了。」
副驾的小伙子刚拉开车门,黑窟窿眼子对准了他,砰砰两枪,脑浆子迸的满车都是,司机还没反应过来,眼一黑,脑袋栽歪在方向盘上。
两死两伤,这座小城第一次出现在全国特大新闻中。
后来有人说看见一个蒙面人抱着铝箱子在街上跑,转眼就不见了。最后一次有人见到他,是听说他在音像店顺手抢了一箱磁带,再后来,人间蒸发,唯一的线索是现场留下的酒瓶子,瓶口有 DNA,但当时技术有限,难以侦破。
很多人猜劫匪到底抢了多少钱,有小道消息说,铝箱子有一堆大额存单,金额五十万、一百万,数字吓人,引人遐想,但唯独就是没有一张钞票。
另一条小道消息说,劫匪抢了三十万,在当时是天文数字。这些消息都没被警方证实过,只在小城上空常年飘荡着,像一片阴云。
我入职刑警队的第一年,带我的师傅退休了,在退休宴上抱着我哭得一塌糊涂,说案子发生时,他三十七岁,到退休那天,嫌疑人逃亡了整整二十三年,希望渺茫,是他的失职,对不起死者,对不起死者的家人。
我抱着师傅,什么话也没说,拍着他的背安慰他。
邵坤给我打了三个电话,我没接,等去汽车站时,车已经开走了,邵坤给我来了条信息说,我看见了你,不用挂念,我先走,你好好加油干。
我编辑好了短信说,别心灰意冷,以后政策改了,兴许还有机会。我打着伞在大雨里站了很久,最后也没发出去,删了。
邵坤是我高中同学,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们俩都是单亲家庭,性格都内向,我们除了彼此,没有其他朋友。我们喜欢一块逛书摊,看黄书,跑到水库游泳,光着腚被保安撵出来。
最重要的是,我们俩的梦想相同,当警察,还不能是民警,要是刑警,能破案的那种。
为此,攒钱拼着看完了一堆盗版「福尔摩斯探案集」、「大侦探波洛」,甚至还用蓝墨水染出两顶盗版警帽,被老师没收,站墙角,相互笑得像个傻子。
高中毕业时,在班里办联谊晚会,台上一帮女生唱《友谊地久天长》,我拉着邵坤说要挑警察学院,填志愿,他一听,歪着头跑到天台上,我追过去,他站在呼啸的夜风里,带着哭腔对我说,「我不可能当警察了,这辈子都不可能了,我爸是杀人犯。」
邵坤的爸,叫马识途。
二
我不会安慰人,但那天邵坤似乎也不需要我的安慰。
他对警察的感情,又爱又恨。
丈夫逃亡后,一个瘸子母亲把邵坤拉扯大,从他记事开始,隔三岔五就有警察去调查情况,问一个他从来没有过印象的父亲,很难不让一个孩子产生反感。他疑惑了很多年,直到渐渐从四邻眼中读出嫌弃和警惕的意味,很多事情都明白了,明白,也就是接受了。
「我想当警察,是想亲手把我爸抓回来,我太恨他了。」邵坤那天站在天台上,对我说,「如果不是有你这个好朋友,我今天就从这跳下去了。」
我警察学院毕业的时候,邵坤很高兴,请我喝酒,他已经在社会上混了几年,沾染一些市井气,面对我时,才有一股孩子般的热忱,说,「兄弟,你记着,往后哪个警察再问我爸的事我都不说,只告诉你一个人,这是个大功劳,案子只给你破,不能让别人占去。」
然后他又说,「我妈死了。」
他用快活的表象掩盖自己,又相互给我俩倒了杯酒。
「走得挺快,一晚上功夫,心脏病突发,早上身子就硬了。」
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嬉皮笑脸,像在谈论和自己无关的人和事。
我心酸又愤怒,和他起了冲突,差点打起来,他什么也没解释,落寞的离开。想起这件事,我很后悔,我有什么资格指责他呢?何况,我当时没有注意到他举杯颤抖的手,和眼角泛起的泪花。
邵坤觉得没有必要再留在小城里,除了悲惨回忆外,一无所有,他告诉我,他要去追梦了,但不告诉我是什么梦。突然有一天,他发来一张照片,身穿刑警服装,和一个红遍半个中国的男演员合影。
他去当演员了,只演警匪剧。
我明白,他跑龙套,只是想把自己的警察梦活在荧幕的最角落里。他每年回家一次,扫墓,约我喝酒,直到我忙得实在脱不开身,酒也喝不上。上一次正式的告别,就是我站在车站大雨里送别他。
没几天,邵坤第一次瞒着我,悄悄坐大巴回了家。
他接到电话,逃亡了二十三年的他爸,马识途,偷偷逃回了小城。
三
我不知道邵坤到底怀着什么心情,去见他爸,我后来问他的时候,他说,就想喝点酒,我怕我太清醒,忍不住杀了他。
马识途这些年经历了什么?那天晚上,邵坤坐在国道边的一个饭馆里,点了碗酸汤水饺,一瓶啤酒,一直在想这个问题。邵坤没有立刻报警和愿意见马识途的原因,一是想弄明白这个问题,二是马识途说,见儿子一面,我就自首。
马识途约他在国道上的「老刘洗车店」见面,那里偏僻。
邵坤一脑袋乱麻的吃完饭,饺子汤烫的嘴直抽抽,他借来的摩托车停在门口,他拿着啤酒起子,看看摩托车,啤酒到底还是没喝。
邵坤后来说,我也不知道为啥没喝,就是想,可能我往后就堂堂正正当个人了,不能酒驾违法是不是?从这先起个好头。
不光自己没喝,他出门的时候,一块在饭店吃饭的两个男人喝得有点大,要拉车门上车的时候,邵坤过去拦住,说,「兄弟,喝的不少,别上路祸害人。」
两个男人,一个高,一个矮,高的瘦,矮的胖,没给他好气。
高瘦的说:「管你他妈啥事?」
没等邵坤说话,矮胖的上来在摩托车上踹了一脚,差点把自己踹趴下。
矮胖的说:「滚蛋,不滚老子弄死你。」
邵坤没还手,掏手机说:「你们要敢踩一下油门,我马上报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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