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的高考:元朝废科举时期的士人

这几日是2018年度高考陆陆续续放榜的日子,十数年寒窗苦读时,只待一朝金榜题名时,每年这个时刻都是考生家长最为难熬的日子,正所谓:即今馆阁须才日,是我文章报国年,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许多人拿科举制度类比于今日之高考,确实有些不恰当,应该再加上公务员考试,方是为国选材之盛典耳。而且,关于高考的孰是孰非一直是争论不休,废除高考的观点也是一直存在。就此,我们来谈谈中国历史上那一段短暂的废除科举制的年月。

众所周知,自1905年9月2日,清光绪三十一年,经袁世凯奏请,慈禧太后以光绪帝的名义发布上谕明告:“着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以来,延续千年的科举制度正式宣告废除。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700多年前,元朝初创入主中原,盛极一时的科举制度也曾一度取消,说是一度,是因为后来又被恢复。但从取消到恢复,这中间,北方间隔了近80年,南方也间隔了有近40年。这几十年的时间对于自有科举以来的千余年历史来说可能只是弹指一挥间,以至于好多人都不知道。然而这件事确确实实的发生了,对当时的社会和士大夫阶级产生了不小的影响,试想一下,今日突然取消高考以及公务员考试,那是多么天翻地覆的变化啊~

1260年,忽必烈即汗位,效仿中原王朝,建元“中统”。尔后,又于1271年,取《易经》中“大哉乾元”中的“元”字,改国号为“大元”,元朝由此建立。在元朝成立之前,窝阔台汗在位的1238年,在灭金后的窝阔台(成吉思汗的第三子)突然意识到偌大的地盘竟然不够人手管理了,就在这个背景下,窝阔台采纳契丹出身的谋臣耶律楚才建议,举行了“戊戌选试”,【元初,太宗始得中原,輒用耶律楚材言,以科舉選士。元史·选举一】窝阔台下诏遍试儒生,以论、经义、辞赋三科,中试者免其赋役,并可以与各处长官同署共事。但是,这一短暂的恢复科举并没有玩多久便遭到蒙古贵族们的激烈反对:“我们真刀真枪尸山血海里打出来的天下,为啥让你们几个舞文弄墨的酸儒和我们一起共天下?”【其中選者,復其賦役,令與各處長官同署公事,得東平楊奐等凡若干人,皆一時名士,而當世或以為非便,事復中止。元史·选举一】

因此,在此后将近80年没再进行过科举考试。直到在1276年元朝攻占了南宋的都城临安,继而在1279年的广东海上的崖山一役,将南宋彻底灭亡。天下大定,忽必烈正式建立元朝,在汉人宰相史天泽、翰林学士承旨王鹗等汉族官僚的推动下,以“戊戌选试”为先例,曾试图恢复科举。甚至后来汉族官僚许衡,都已经具体制订了“ 罢诗赋,重经学”的学校科举条制,但最终也未能实现。全国统一后的元朝,许多制度都沿袭了宋朝,唯独科举制度却迟迟没有恢复,这很大程度上与元朝统治阶级对汉族知识分子的不信任和自身文盲属性分不开的。

从宋代以来的读书人们都以科举做官为毕生追求,蒙古人建立的王朝没了科举,断了千千万万读书人的念想,粉碎了一代人的梦。元人揭傒斯在《富州重修学记》中写道:“时科举废十有五年矣,士失其业,民坠其教,盜贼满野。竟数十里不闻鸡犬声。陈侯大惧,遂修孔子庙,建小学,日集文儒故老,讲求治要,悉资以为政。不数月,境内大治。”这里,把“民坠其教,盜贼满野”的社会风气与治安恶化均归咎于废科举的结果,又把“境内大治”归功于“修孔子庙,建小学”,都是夸大其辞。这种夸大其辞,正好说明了士人对科举的期待。而这里所说出的实话,只有“士失其业”。

既然不能读书做官了,那咋办呢?总要生活的吧,做生意又不会,打工,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工的!【贡举法废,士无入仕之阶,或习刀笔以为吏胥,或执仆役以事官僚,或作技巧贩鬻以为工匠商贾。】

第一种人:“好像我自己还会写俩字,那就去给蒙古人做刀笔吏吧,这个职业门槛要求对于我们来说比较低,指不定伺候好蒙古人了还能得到推荐当个官。”元人唐元《筠轩集》:“公年益茂,忍贫苦学,授徒村塾,生计萧然。或曰,吏术,时尚也。君舍方册而从刀笔可乎。自是,始探讨科条,举口成诵。县有大狱疑谳,资君勘治。然持心宽厚,不忍深刻,志竟不干禄公家,故贫。”这里说的一个叫唐处士的读书人,在当时废除科举的大环境下依旧心有不甘,还做着升官发财的春秋大梦,忍饥挨饿也要读孔孟圣贤书,可是没米下锅了总要糊口,就去当了教书先生,最后还是有上顿没下顿。有人说,隔壁村你同学老王都去做刀笔吏了,现在这是时尚,是潮流,是fashion。最后他没办法只有当了刀笔吏。徐明善《芳谷集》说:“科举废矣,珥笔可也。学校具文矣,衙前可也。”就是说,没有了科举,也就不用读书了,学校名存实亡,就可以去做衙前之类的胥吏了。诗书与刀笔,尽管都是舞文弄墨,但却不可同日而语。诗书是圣贤书,只有士大夫与向成为士大夫方向努力的士人才有资格翻弄,而刀笔吏所接触的文书,不过是日常公文或书启讼状,为士人所不齿。而衣冠就是由装束而形成的贵族或读书人的代名词,身着衣冠与身着黑衣吏服,社会地位历来也是天悬地隔。但时代变了,没有了机会均等的竞争,士人为了生计,也只好平身低头,从事过去不屑为而现在又不得不为的贱吏职业。

第二种:“哼!读圣贤书没用了,那我去读医书,反正读书做官为良相乃是医国,妙手回春为良医乃是医人,都是医,大丈夫不为良相,即为良医,就是那么傲娇。”揭傒斯《揭文安公全集》有记载:安成有士而隐于医者曰奔氏,讳清甫,生宋宝祐间。九岁而孤,即强学自爱,视取高科,都美官如指掌。积勤十二年,而国亡科举废,又连遭大丧,征徭风火,巨室瓦解。乃尽弃其田畴,取神农黄帝之书,日夜读之,心通理解,天授神设,以之察脈视疾,论生死虚实寒热,虽世业鲜能过之。四方无贵贱富贫,求者如归市,遂以名医闻。这位兄台穷经皓首十二年等着考个官来当,突然一夜之间废除科举,无情的现实击碎了这位兄台的春秋大梦,无奈之下学医去了,居然成了一位名医。可见,这部分读书人转型做了郎中反倒是没那么大心理压力。

第三种:“家无余财,身无长物,无一技傍身,但是我又高不成低不就。那咋整,只能跟着色目人做生意去了。”这种读书人的境遇是最惨的。赵翼《陔余丛考》:“元制,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从第九流的读书人变成不入流的商人...其境遇可想而知。

第四种:“本身就是家境殷实,不用为五斗米折腰,既然我不能做官了,那就好好研究学问,吟诗作对,总之可以去做我爱做的事情。”陈栎是元代有名的理学家,《元史·儒学传》中为他立了传:陈栎,字寿翁,徽之休宁人。栎生三岁,祖母吴氏口授《孝经》、《论语》,辄成诵。五岁入小学,即涉猎经史,七岁通进士业,十五乡人皆师之。宋亡,科举废,栎慨然发愤致力于圣人之学。涵濡玩索,贯穿古今。尝以谓有功于圣门者莫若朱熹氏,熹没未久,而诸家之说往往乱其本真,乃著《四书发明》、《书传纂疏》、《礼记集义》等书、亡虑数十万言。凡诸儒之说,有畔于朱氏者,刊而去之。其微辞隐义,则引而伸之。而其所未备者,复为说以补其阙。于是朱熹之说大明于世。延祐初,诏以科举取士,栎不欲就试。有司强之,试乡闱中选,遂不复赴礼部,教授于家,不出门户者数十年。这类人家学渊源且衣食无忧,就算废了科举也能不事生产专门做学问,成为一代大儒。还有寄情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的主儿:“熊师贤,字君佐,富州人。元废科举,师贤绝意仕进,诵读自娱。扁其堂曰寓乐。琴书图画,罗列左右,尤嗜古器玩。尝学琴,后不复操,曰:但识琴中趣耳。生平专力于诗。吴文正谓贤诗冲淡萧散,不事雕琢而近自然,酷与其人相似。”

以上,可以看出在元朝废除科举的几十年间,读书人的心态变化以及职业选择与兴趣转换。所以,一直实行的科举被停废后,让读书人有过失望,但同时也使读书人从科举的桎梏中得到解脱,自由地研究、创作与选择职业。窃以为,元曲的发展与废除科举这几十年,文艺界百花齐放不无关系。

2018年6月23日 多伦多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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