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怀疑自己,怀疑自己便不能活了;不能怀疑自己的职业或事业,若怀疑则干不了。所以一个人不但悲观不得,连怀疑也不成,应该勇往直前地干去。” ——顾随
前些日子朋友过来吃饭,望着我的书架突兀问了句“近来有读到那种令你感到极大的震撼,我说的是那种头脑有改天换日的那种。”我回说,早年读书很少的时候,看了一些很棒的书籍常常觉得自己的认知,和对世界的观待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就像暗室里最初投入的几缕广线。对人的心灵是那样的震撼。 但是随着读得多了些许,或高山仰止或自惭形秽,时时有之,也常感慨世间竟有此等人物。但是那样的震撼和翻覆确实没有了。
直到前些日子开始读《卡拉马佐夫兄弟》,咂舌赞叹之声,不时由衷而发,近千页纸,百数十次。只恨年近而立方遇,何其之晚,同时庆幸没有读得太早,在心智和情感都还过于贫乏的时候,骤然遇到这样的“巨制”,难免不会因为不能理解和畏难而永远失去对它的兴味,甚至以后都不会再拾起。正如陀翁所言“他描绘人内心的全部深度”,这样一个巨人,才能做到这样深刻细致的结构人的灵魂。卡嘉对米嘉的“爱”和报复全部源自于自己高傲内心被折辱的痛苦,的两种表达全部来自同一种根源。虽然陀对人物心理描绘之深刻,但是在对米嘉审判时的一些列证据,却缺乏“法医”上的证据支持。不知俄国当时的司法习惯便是如此。
陀翁的主题一贯丰富,对于宗教也有深刻的思考,“上帝死了,人怎么办”,没有了上帝,可人还要活着,可谁来安排人间的生活,又遵从谁的律令。对于有着“一个世界”传统的中国人来说,这似乎不是一个什么大问题。但是对有着此岸与彼岸悬隔的欧洲人,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在书中的角色里也贯彻着对这一问题的思考。陀翁关切着那些在生活在底层的俄国民众,他们忍受着现世的极大苦难,所以在左西玛长老那里,他们虔诚信仰,渴望奇迹,需要这些奇迹来感受天国的存在。非这样便不能活,现世的苦难便难以忍受。基督在他们这里表现为枷锁与支柱的双重性。
“ 你为什么哭?”
“心疼儿子啊,老爷子,他都快三岁了,只差三个月就满三岁了。我为儿子伤心,神父,为儿子。那是剩下的最后一个儿子,我尼基图什卡有过四个孩子,可我们家留不住孩子,好人哪,留不住哇。头仨我埋了,倒也不怎么心疼他们,可这最后一个我埋了以后老是忘不了。他就像站在我前面似的,总不走开。把我的心都熬干了。我瞅着他的小睡衣、小衬衫、小靴子,忍不住放声大哭。我把他留下的东西一件件全都摆出来,瞅着瞅着,就哭起来了。”
在上帝正在死去的世界里,陀通过卡拉马佐夫一家的不同抉择,深刻的揭示了他们的苦难和命运的深重悲剧。卡拉马佐夫们在背离上帝的距离,预告了这样的一个世界里,俄罗斯人乃至人类将要怎样。在如今这样一个上帝已死,圣贤也被淡忘,剩下商人发号施令的时代。尤为值得我们继续这一思考。老卡拉马佐夫,彻彻底底的放逐了上帝,没了上帝自然也没有身后,没有责任,也就无所谓惩罚,也就无可无不可了,他选择的是在人世放浪形骸,沉沦欲海。他不关心所有人,甚至忘了自己的几个儿子。算计米嘉应从他已故母亲那里应得的一份遗产,和他的大儿子为了格露莘卡而争风吃醋。活像一头野兽。当然他也为此而被当做小丑而受尽鄙视。
“我倒是愿意相信有地狱,可不要带顶的,这样好像雅致些、文明些,也就是说,比较接近新教路德宗的风格。其实,有顶无顶还不是一回事儿?可是该死的问题恰恰就在这里!要是没有顶,也就不会有钩子。要是没有钩子,那就什么都不在话下,不是没有谁会用钩子来拖我了吗?可这又是不大可能的,因为要是不用钩子把我拖走,那还成什么样子?世上哪儿还有天理正义?如果上帝不存在,必须把它们造出来,专门为我一个人也得把钩子造出来,因为,阿辽沙,你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混蛋!……。”
他产生了一个念头:为自己的丑恶行径向所有的人报复。此刻他蓦地想起,以前曾有人问他:“您为什么这样恨某某人?”当时他那小丑式的无赖腔正耍到自我陶醉的分儿上,竟回答说:“我可以告诉您:他虽然没有什么地方跟我过不去,可我对他干过的一档子事儿,那简直要多损有多损。而且,刚一干完,我立刻为这档子事儿记恨他。”
米剑卡不同于他的老子,相信上帝,但也不是毫无怀疑,或许也就是这份怀疑,在米嘉的心中造成了极大的分裂和冲突。他成为了最富于冲突和矛盾的形象。他的怀疑构成构成了他卡拉马佐夫的一面,他纵情深色,挥霍无度。狂热的追求格露莘卡,一夜之间与她花光不属于自己的三千卢布,也不惜和老卡拉马佐夫争风吃醋,甚至一度殴打老卡拉马佐夫,引起种种冲突,以至自己深陷这桩弑父的漩涡之中,种种嫌疑都指向米嘉。但米嘉相信上帝,渴望救赎,在沉沦之中,又不愿继续沉沦下去。他利用卡嘉父亲的危机把卡嘉引诱到家里,最后确是将五千卢布的票据给了卡嘉,没有放任卑鄙的念头。被审判有罪后,渴望在西伯利亚服苦役的过程中,用苦难去赎罪,去洗清自己,让自己背负上“十字架”,但是同时他又离不开格露莘卡,徘徊于逃亡美国,和西伯利亚受难之间。这些都是在米嘉心灵上,在信仰与怀疑之间,上帝与魔鬼之间的挣扎。但也许正是米嘉没有抛弃上帝,虽然弑父的念头同样浓烈,和父亲的矛盾深重,而又不能是他痛下杀手。
“人的想法幅度宽得很,简直太宽了,可惜我没法使它变得窄一些。鬼知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真的!理智认为是耻辱的,感情偏偏当作绝对的美。美是否意味着肉欲?相信我,对于很大很大一部分人来说,美就在肉欲之中,—一这奥秘你知不知道?要命的是:美这个东西不但可怕,而且神秘。围绕着这事儿,上帝与魔鬼在那里搏斗,战场便在人们心中。真没办法,人有什么心病,他就尽说这病。”
“改邪归正没有?一次也没有!因为我是卡拉马佐夫。因为我反正要坠入深渊,那就干脆脑袋朝下、脚底朝天,甚至为自己正是以这样的丑态掉下去而得意,认为这对我自己来说是一种美。就在身陷这样的耻辱之际,我忽然开始写一首颂歌。就算我是遭诅咒的,就算我下流、卑鄙,可总得让我也吻一下我的上帝外衣的下摆哇。就算我在这同时跟着魔鬼走,但我毕竟也是你的儿子,而且,主啊,我也是爱你的,我也能感受到世界赖以维系、否则就无法存在的那种欢乐。”
伊万和斯乜尔加科夫很难说他两谁在背离上帝的路途上走得最远。或许斯乜尔加科夫在行动上走了更远,他聪明有着自己的高傲,也有着对自己命运的诅咒。从伊万那里接受了上帝已死的信念,把自己置身于“无所不可”的境地,既然无所不可,像老卡拉马佐夫这样的臭虫,被碾死不也是没什么不行的吗。但斯乜尔加科夫只是到了没有上帝的世界,可没有上帝的律令,该怎么活下去,斯乜尔加科夫是茫然的,他的上帝死了,他也没法像老卡拉马佐夫那样“像一头猪那样去生活”,因为他的聪明,他的高傲,也因为他的贫穷。上帝的路没有了,人间的道路也断绝。所以他弑父,也以自杀告终。在他身上体现的是上帝死后人的无路可走。斯乜尔加科夫把自己当做伊万的同类,也乐于自己的伊万的同类。甚至一度通过对老卡拉马佐夫的谋杀,这一绳索将伊万和自己绑在一起,让伊万再没有可以凌驾于的了。伊万,咱两一起谋杀了费奥多尔,你和我现在是都溅了一身血,都是同样的肮脏的了,你还有什么好瞧不起我的呢。
天知道为什么斯乜尔加科夫显然认为自己和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在某方面是一伙的,所以说话总是带着这样的口吻,仿佛他俩之间已存在某种得到双方认可的密约,这种默契只有他俩知道,而他们周围的芸芸众生根本不懂。
“难道您就不腻烦?这里只有咱俩,有什么必要你蒙我、我蒙你?有什么必要装蒜?难道您还想把什么都推到我身上?而且在我本人面前?人是您杀的,您是主谋,我不过是您的一名走卒、您的忠实仆人,就像大力神赫拉克勒斯手下的利卡斯,我是遵照您的盼附干了这事。”
伊万否定了上帝,但他不停留于上帝已经死去,而是他是要在上帝的废墟身上建立起新的“上帝”,那是上帝死后的道路。没了“上帝”芸芸众生是可以无可无不可了,但既然每个人都成了自己的上帝,社会也就不成其谁会,群体也不成其群体。但是伊万徒然知道这点,但这也不是他能完成的寻觅,他的痛苦也在这里。他清晰的知道自己身上卡拉马佐夫的天性,遇见到如果没有那样一条路,自己也只能在回到卡拉马佐夫放纵的天性,成为另一个自己厌恶的费奥多尔。他是那个时代最新的青年,聪慧,博学,高傲。而这样的青年,找不到路前行的路不也是另一种无路可走吗。伊万叩问的是没有上帝之后的将来当如何。
“上帝有还是没有?我最后一次问你!”
“最后还是没有。”
“究竟是谁在捉弄人,伊万?
“想必是魔鬼吧。”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淡然一笑。
“那么魔鬼有没有呢?”
“不,魔鬼也没有。”
“遗憾。妈的,得出这样的结论以后,我该怎样处置最初造出上帝来的那个人呢!就是把他吊死在苦杨树上也太便宜他了。”
“如果没有人造出上帝来,也就根本没有文明。”
“没有文明?没有上帝就没有文明?”
“是的。也就不会有白兰地。不过我不得不把您的白兰地拿走了。”
伊万的境界比这要高。钱再多伊万也不贪。伊万追求的不是钱财,不是安逸。他追求的可能是苦难。”
“这又是什么梦话?哦,你们这些……贵族!”
“唉,米沙,你不了解,他心中翻腾着怒涛狂浪。他的思想给束他缚住了。他头脑里有个大大的疙瘩没有解开。有些人不需要百万家私,一心只想解开疙瘩一通百通,他便属于这一类。”
阿辽沙是兄弟三人当中,灵魂最为平和的。他虔诚的相信上帝,也相信责任和爱。善与恶的争斗在他的灵魂里,善的一方取了压倒性胜利。虽然他也是一个卡拉马佐夫,也有着情欲,坦言自己也起过希望费奥多尔暴死的念头。但上帝牢牢地占据着阿辽沙的整个心灵。让他不曾为种种恶念所压倒。他是救赎者,不但能克服自己身上的欲念,也是两位兄长心中善恶交争时,影响他们灵魂天平的砝码。阿辽沙有着普世的爱,他的痛苦来自他兄弟们经受的苦,来着所有不幸的人正经历的痛苦。这也是《维摩诘经》文殊问疾品里,说的“菩萨疾者,以大悲起”。他帮助兄长,也帮助可怜的伊柳沙,让这个可怜的孩子在最后的岁月里,是怀着众多的友谊离开的。阿辽沙象征的是上帝的价值和普世的爱和上帝存在的意义。他对所有的人都有些极大的影响,哪怕是恶棍父亲费奥多尔,还是否定上帝伊万。他们可以拒绝上帝,拒绝不了阿辽沙真诚而无私的爱。除了斯乜尔加科夫,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棍。费奥多尔还有人间,虽然它浑浊不堪。斯乜尔加科夫除了那无所不可的混沌外,既没有人间,也没有天堂,无处容身,所以也没法在活下去。
阿辽沙选择的是一条和大家相反的道路,但他也同样渴望迅速建功立业。他经过认真思索,刚一确信灵魂是不灭的,上帝是存在的,随即很自然地对自己说:“我要为灵魂不灭而活着,决不接受折中式的妥协。”同样,设若他认定灵魂无法不灭,上帝并不存在,那就马上去加入无神论者和社会主义者的行列。因为,社会主义不单单是一个劳工问题或所谓第四等级问题,而主要是一个无神论问题,是无神论在当代的表现以及恰恰在不要上帝的情况下建造巴比伦塔的问题;建塔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从地上登天,而是把天挪到地上来。
卡拉马佐夫一家四人加上私生子斯乜尔加科夫,离上帝或近或远处,自我挣扎,又彼此冲突。在这幕悲剧之中,我们得以通过凝视灵魂的深渊来审视我们自己。在陀翁的探索中,反思我们的前路。
这些年很少有这种在阅读中感受到巨大的震撼,和深切感怀。大抵也和多在读中国书有关。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由来已久,影响之下总是少了思想和情感上的激烈。何况我们还有庄子,一个永远不会把人导向绝望给人优渥回环余地心园。当然温柔敦厚,悠游回环,也就意味着这样的土壤里能结出陶渊明,杜甫,却不会产生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是另一种性质不同的土壤上结出的果实。故读陀翁总要自觉的停下枕边的东坡,以至手边的中国典籍。
本无意这类似读后感的东西,但是合上书以后,久久不能打开其他的书籍。心中总觉得意犹未尽,似乎这本书没有读完。当然《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样的巨制永远值得每隔十年,有了不同的人生阅历和感悟以后再读上遍。当下走马观花,草草翻就远不能说读完了。但是总还要一点点小小的反思,才不算对读了这样一本小说的枉费。首由顾随先生起,最后亦以顾随先生在讲堂谈悲剧的一段话以为结尾。
“一个人如果不了解悲哀之价值,则其为人必极肤浅,但不能不承认其快乐。小孩最肤浅、幼稚,而最快乐。在现实社会中追求快乐者必是极肤浅之人。若认识悲哀,而意气颓唐,生活无力与肤浅之人同样无聊。而能在了解悲哀之后,生出力量去切实地生活,始有价值,此是第一义。看悲剧而生同情心,可怜悲剧主角即可怜自己,此是第二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