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的8世纪到12世纪被后世称作“维京时代”,那是一个维京人靠拳头和斧头打天下的时代。惊恐的欧洲人将维京人描述为毛发浓密的可怕异教徒,乘坐长船,驰骋北海,挥舞战斧,洗劫乡村,杀害僧侣,嗜血成性。
不过,维京人并不是一味劫掠。他们还是探险家、殖民者和贸易商,向西跨越北大西洋,在格陵兰岛定居数百年;向东航行在罗斯的江河上,操持皮毛、奴隶和琥珀生意,直达里海和巴格达;向南前往罗马和耶路撒冷朝圣和征战;向北与游牧民族缔结盟约,通婚贸易。
“维京人”一词的不是指一个民族或文化群体,而是指一种行为或行为的参与者。他们很可能是冰岛人,也许是挪威人、瑞典人或丹麦人。他们的事迹隐藏在萨迦之中。
在冰岛语中,萨迦是“说”或“讲”的意思。因此,萨迦是一种口头文献体裁,民间故事的文字版,犹如古希腊的《荷马史诗》,藏族的《格萨王传》。萨迦的题材十分宽广,从混沌的传说中的古代斯堪的纳维亚,一直绵延到公元13世纪冰岛的政治阴谋,涵盖浩瀚的地理、历史和人文领域。
来自英国的女作家埃莉诺·罗莎蒙德·巴勒克拉夫,是杜伦大学“中世纪历史与文学”课程的讲师。她的作品《北方以北》叙述了数百年前,维京人是如何在萨迦中保存了自己亲历、记忆和想象的这个世界,让我们这些后来者得以一窥他们的精彩。
一、亲历的萨迦
许多脍炙人口的萨迦既不是纯粹的虚构故事,也不是确切的历史记录,它们是事实与虚构、口述与笔述、过去与现在的混合体。现代西方学者将萨迦分为3大类:记述斯堪的那维亚诸多统治者的“王室萨迦”;记述神话与传奇的“传奇萨迦”;记述家族故事的“家族萨迦”,亦称冰岛萨迦。其中,冰岛萨迦的文献价值最高,是维京人皈依基督教后的作品。它有两个特点:
一是历史真实和想象性创作的有机结合。
比如,《文兰萨迦》包括两部分,《格陵兰萨迦》和《红色埃里克萨迦》,记述了“红色埃里克”和他的儿子莱夫发现格陵兰岛的故事,现在已经被证实是真实的历史事件。
长期以来欧洲人认为是哥伦布首先发现了美洲。但现代西方学者依据《文兰萨迦》的记述,认为埃里克及其子女比哥伦布早500年发现了美洲。20 世纪 60 年代,在加拿大纽芬兰省发掘出一处维京人定居点遗址,出土了一枚北欧的环头青铜别针,印证了学者的这一判断。
同样,在王室萨迦中频繁提到的挪威“金发王哈拉尔德”,及其继任者国王奥拉夫·哈拉尔德松也都是真实的历史人物。公元885年,金发王哈拉尔德统一了挪威的大部分地区。奥拉夫在公元1015年经过数年的征战,夺得王位,并使挪威改信基督教。这些都是真实的历史事件。
二是多以男性英雄为主人公,讲述一个家族几代人的故事。
《红色埃里克萨迦》记述,脾气火爆、蛮狠好斗的埃里克因为杀了人被迫离开挪威,逃到了冰岛。结果又参与了一起凶杀案,只好离开冰岛去寻找新的土地。公元985年他召集了家人、朋友和仆人,驾驶总共25艘船向西而去,最终只有14艘船抵达格陵兰岛。
他们在岛上开辟了东西两个定居点。他们以种植和打猎为生,依赖与欧洲的贸易,保证基本生活条件。他们的皮毛和海象牙在欧洲十分抢手,可以用来换取制造工具和武器的金属、建造房屋的木料等等生产生活必需品。在鼎盛时期,岛上的人口达到了数千人。
埃里克的儿子莱夫·埃里克大约在公元1000年率队从格陵兰岛出发,继续向西航行,先后发现了“赫卢兰”(巴芬岛),“马克兰”(拉布拉多)以及“文兰”(纽芬兰)三块新土地。特别是文兰物产十分富饶:肥美的鲑鱼、诱人的葡萄等等。他们满怀激情地想把文兰变成他们的又一个殖民地。不过,他们遇到了更加凶悍的当地土著“斯克莱林人”,尝到了少有的失败的味道。在付出巨大代价,坚持了十年后,莱夫他们不得不放弃了在文兰定居的念头,黯然回到了冰天雪地的格陵兰。
数百年后,小冰期的来临、欧洲黑死病的流行,格陵兰与欧洲航线的断绝,再加上格陵兰生产条件的恶化,最终东西定居点先后解体。在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之前,格陵兰岛上已找不到埃里克的后人。茫茫冰雪将这一段历史掩埋吞噬。
萨迦是北欧社会由原始公社制向中世纪基督教化转变时期的宝贵历史文献,也是北欧家族血缘维系方式形成,又逐渐走向解体的形象记录。从这个意义上说,萨迦是维京人早年生活的历史文本。
二、记忆的萨迦
不过,萨迦又不是严格的历史记录,其中包含着大量故事性的因素,有以下两个特点。
一是夸张的故事叙述手法。包括冲突事件来龙去脉的详细描写,人物性格栩栩如生的展示,细节的活龙活现的刻画等等。
比如,《腐烂的羊皮纸萨迦》讲述挪威人哈拉尔的故事,大约在哈拉尔死后成书,给萨迦记录者添枝加叶留下了很大的空间。公元1034年前后,哈拉尔在挪威政治斗争中失败,逃亡到君士坦丁堡,加入皇帝的瓦良格卫队。“瓦良格”这个词源自北欧语,意思是保证或者誓言。
他自称“北国之光”,是落难的挪威王子。他飞扬跋扈,招致了一名将军的嫉妒和仇恨。他和一名贵妇人发生了私情,还多次率领瓦良格卫队到南方英勇作战。
他征战的故事十分戏剧化,近乎民间传说。曾经记载说哈拉尔率领士兵在围城下挖掘地道,从地下钻出,让敌人出其不意。有一次,他们把燃烧的鸟儿放飞到空中,纵火焚烧了一座城池。还有一次,哈拉尔假装死去,让人把他抬入敌人的城池,就像古希腊的特洛伊木马一样发动了偷袭。
二是无中生有的故事编造。
还是在《腐烂的羊皮纸萨迦》的记述,编造了哈拉尔与拜占庭女皇佐伊的浪漫故事。他们的初次相遇竟是如此的不堪,女皇大步走向哈拉尔,提出要求:“你,北方人,给我一绺你的头发。”而哈拉尔的回答铿锵有力,却充斥了性挑逗,他说:“陛下,我们公平交换吧,给我一根你的阴毛。”
同时代的拜占庭的史料确切地告诉我们,女皇佐伊的私生活波折而混乱。她50岁时嫁给了第一任丈夫罗曼卢斯。但婚后不久,丈夫就死在浴室之中。当天下午女皇就嫁给了比自己小32岁的情人米海尔。到了古稀之年,她和第三任丈夫君士坦丁以及丈夫的情妇玛丽亚三人同居。但是没有史料表明女皇和哈拉尔有过纠葛缠绵。
这样的编造不过反映了北欧人的自吹自擂和胡编乱造、添油加醋。有些也许就是哈拉尔本人所为,因为他的故事很多就出自其本人或者他的追随者的口中。结果就是一张典型的萨迦“壁毯”:历史的线头与虚构和幻想相互编织,口述故事与文学影响、旧日往事与当前现实相互交缠。
这种萨迦文化传统间接地影响了后来的欧洲文化。比如,十九世纪的德国著名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纳深受北欧诸神传奇的影响,创作了《指环》、《女武神》等大型乐剧。在他的乐剧中,第一次出现了维京人头戴有角头盔的形象。虽然维京人从未带过那样的头盔。再比如,我们熟知的美剧《权力的游戏》、《霍比特人》、《指环王》等故事都深深根植于萨迦的肥沃土壤。
三、想像的萨迦
萨迦里面的主人公不全是人类,除了强盗商人,王侯皇子和冒险家,还有一类是妖魔鬼怪和神灵异兽。也难怪,在北欧黑漆漆的夜晚,在荒凉、广袤的冰雪山河中,维京人的大脑很容易想像出巨怪、魔鬼和灵异事物。
这类萨迦被统一称为“传奇萨迦”,它们更像童话故事,把神话般的英雄、带有浪漫色彩的传说、不可思议的冒险和淫秽下流的趣闻融合在一起。这些怪异神奇的想象,源自于人类天生的两个巨大好奇心。
第一个好奇,大自然的神奇力量从何而来?
比如,代表邪恶力量的“龙”在北欧的神话故事中经常出现。在《远游者英瓦尔萨迦》中有这样一段描写,“大河源头隐伏着真正的凶神恶煞:一条巨龙蹲踞在大堆黄金上方,黄金滚烫得好像刚刚熔铸而成。英瓦尔率众砍下一小块黄金。巨龙腾空而起,在空中咆哮飞行,如陀螺一般。”英国作家约翰·托尔金受其影响,创作了《霍比特人》中喜欢囤积黄金的巨龙史矛革。
在萨迦中,有许多屠龙英雄的故事。美国电影《驯龙高手》也脱胎于其中。讲述了一个住在博克岛的维京少年希卡普遇见和驯服一只受伤的龙“无牙”,双方成为好朋友,却不被族人理解的故事。
第二个好奇,世界的尽头是什么模样?
在《索德的维加尔姆萨迦》中,世界最南端是广袤的高加索山脉。在这里,南国大地的统治者号令着面目丑陋的妖魔鬼怪,包含着10万巨人和邪灵,还有形形色色阴森恐怖的野兽。
在另一部《远游者埃里克萨迦》中,世界的最远端却是一条龙、一位天使和人间天堂,位置在“印度外边的东方”。远游者埃里克历经千难万险之后,遭遇守护着从天堂流出的河流的巨龙。他纵身跃入龙口,在沉沉雾霭中艰难跋涉,终于来到了人间天堂。这里草木茂盛,光辉明亮,微风轻拂,馨香甜蜜。一座塔悬在空中,塔尖有一间茅舍,用华美的锦缎和天鹅绒装点,还有一张桌子上面堆满了香甜的面包和葡萄酒。唯一的住户是守护天使……
萨迦无论出自何处,依据怎样的事实,都是由讲述者的嘴巴、作家的笔、艺术家的工具塑造。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添加新的色彩。埃莉诺在《北方以北》篇末写到:“当历险结束,人群散去,船舶、屋宇和骨骸渐渐在地底分解破碎,唯独故事留存下来。余下的只有寂静。”在一片寂静中,我们仿佛听到穿越千年时空、不绝如缕的晨钟暮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