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骨杳然无寻处 苍石依旧伴疏梅

        去北厍叶家埭的车上,我忍不住猜测:那该是个什么样的濒水村落呢,能孕育出叶小鸾那样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同行的朱大姐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笑着说叶家埭是一个寻常的水乡村落,去了不要失望才好。

        车行于318国道上,很快就到了位于古代吴越之间并分属两国的分湖,当年“十里分湖翰墨香,一门儿女尽文章”的叶家人,在叶绍袁辞官归隐后,唯诗酒是务,“明月登台,则萧史共赋;飞霰集户,则谢女呈篇”(小鸾舅沈自征语),若桃源中人。然而造物忌完,十数年之间,不祥云集,加之国难,午梦堂中的诗词唱和遂成绝唱。而今叶氏后人,多已旅居海外,午梦堂中的秦斋、疏香阁、芳雪斋等亦荡然无存,世事变迁,果真沧海桑田!正遐想间,车子从国道拐上了田间的土路,很快停在一个相对宽阔些的地方。朱姐指着十数步之遥的一方水塘说,那就是叶小鸾墓址所在。趟过齐膝的荒草,一行人默默走近水塘,下午的阳光温暖柔和,照着寻梦的我们,把影子拉得很长。水塘边上是村民们随意种的一些蚕豆和油菜,长得很好。朱大姐一直关注午梦堂,对这里很熟。循着她的指点,叶家后人叶楚伧(辛亥革命风云人物)请苏曼殊所作《分堤吊梦图》描写的景象依稀再现,只是,已没有了那一弯新月,亦没有了掩去风流的那一抔净士,却于当年的荷花池中不谐调地多了立着的八九根混凝土柱子,朱姐说那是旧时一个修船厂留下的痕迹。叶小鸾大婚前五日以微恙离奇而卒,距今已三百七十多年。据朱姐介绍,当时叶家经济非常困难,棺木还是由其未过门的夫家选蜀中美材而置,且一直未能入土为安,和后来同样早夭且富于才情的弟弟世偁、世儴和姐姐纨纨的棺木一起,权厝于宝生庵后的荷花池北。直到五十年后,寓居吴县横山的叶燮,小鸾这位文名鼎盛的六弟,来宝生庵归葬兄姐,小鸾和两个弟弟的权厝之所才得以一起封筑(叶纨纨棺木已由其夫家迎走)。由于叶小鸾才名卓著,所以墓地一直被乡民称作叶家小姐坟。清咸丰五年(1855),王寿迈宰令吴江,出资修葺叶小鸾墓,立碑撰文,籍其义举,叶氏姊弟之墓得以较好的保存,不至湮没于村民无休止的侵占中。时光荏苒,同是吴江人的大诗人柳亚子先生在六十多年后亦来寻访一代才女埋骨之所。此时,王寿迈所立石碑已杳然无寻,姊弟三人的坟茔重又湮没在一片凄凄乱草中。柳亚子先生此行,使叶小鸾姊弟墓再次得以修葺。柳亚子先生还在小鸾墓前立下了书有“叶小鸾之墓”的石碑,并种下数株梅树。又同叶楚伧等人筹善款以修复附近的宝生庵,以便寺里和尚看护墓地。柳亚子还有一个梦想,希望有朝一日在叶小鸾墓周围遍植梅树,让梅树朝夕陪伴这位才女。然而,诸多原因,柳亚子的梦想只能是一个梦想了。三百多年的风吹雨打,籍着诸多有识之士的义举,叶小鸾墓得以保存下来,世事难料,小鸾墓毁灭性的遭遇却是出现在新的时代:五十年代末开太浦河,筑青平公路(即现在的1318国道),因土方不够,不知当时的施工者出于什么考虑(我总疑心是无知者的好奇心所致,毕竟都知道那是叶家小姐坟,且有柳亚子等人所立的墓碑),竟选择了离路不远但毫不影响开河筑路的小鸾墓地作为采土之所。据当年的参与者描述,百年封土挖开后,村民们喜出望外地发现,小鸾的棺柩竟是一只上好的独木棺,木材质地坚硬细密,还传出阵阵檀香。生产队如获至宝,立即将独木棺一块又一块地锯开,细细地刨成了船板。而数代人辛苦寻访且加以保护的艳骨,是随土方筑进路基还是曝于荒野任其风化,不得而知。“一代文章才女坟”,就这样永远消失了。虽然以前从朱大姐文章中已了解到一些情况,如今站在王寿迈、叶楚伧和柳亚子等人立足赋诗的地方,想起他们或捐官俸修葺墓园,或倩雅士丹青描摹寻梦足迹,或欲植梅万株以伴芳魂,而今却一切成梦,一代才女的埋骨之所,竟成夕阳下寂寞的水塘,连以往尚可寻觅的荒草乱坟亦不可得。不远的公路上车流滚滚,一片欣欣向荣的繁忙景象,然而我却无法抑制心中的悲凉和无奈。叶小鸾诗《莲花瓣》中有“一瓣红妆逐水流,不知香艳向谁收”之问,巧合耶?诗谶耶?但愿亦如诗中所云,虽然零落随风,却是凌波而去,托身洛浦。

        细心的朱姐应该是看出了我的无奈,说叶小鸾手植的那株红蕊腊梅,长得很好。于是再看一眼这空映着蓝天白云的半亩方塘,默默地上了车。最初知道吴江离上海不远,午梦堂可得一访时,我曾想在小鸾墓前献上一束素百合,以示纪念。然而,如今我只能在夕阳下默默地前来,黯然的离去。

        车行约十分钟左右,即驶进了一个小小的村落,村头有一大片竹林,朱姐说那是叶家人植下的,一直繁衍到现在,整个村落基本上都是当年的叶宅。下了车,一行人走上了横跨在小河上的石桥,桥石斑驳,桥下流水依然,水草中有鱼儿戏水。当年的叶家小姐们,也许亦曾在春日走上这座小桥,亦或乘一叶采菱小舟,从桥下穿行而过。村民邻水而居,从几家门前穿过,朱姐特意带我们到水边一处青石条砌成的台阶旁,上面有村妇散落的菜叶,应当是庄户人家为在河中洗衣或汲水方便所置,看似寻常,却每条青石上都赫然有四个直径约五公分的圆孔,朱姐解释说叶家书香门第,出了不少进士,依旧时制度,家中出一名进士即可在门前竖面旗子,这些青石都是当年叶家的旗杆石。数百年过去,这些当初象征着荣誉和门第的青石,聆听过许多往来的鞍马嘶鸣,也见证了一个大家族的衰落,如今只能横卧于河畔,于鸡鸣犬吠中追忆往事。朱姐介绍的时候不住的摇头叹息,我能感受到她深深的遗憾和抢救文化遗产的急切。看着脚下这厚重无言的旗杆石,不由想起宋朝遗民诗人林景熙在借宿山乡人家,看到糊窗纸竟是一封重要的军事建议书时,写下的那首《山窗新糊,有故朝封事稿,阅之有感》,其中有“何人一纸防秋疏,却与山窗障北风”之叹。我没有林景熙那种亡国之痛,却有着深深的惋惜和不平。但愿随着午梦堂研究的进展和国家的重视,各种与午梦堂有关的遗迹能够妥善的保护起来。

        穿过一家寻常的院落,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叶小鸾疏香阁前的那株腊梅,连同三百多年来一直陪护着腊梅的太湖石。以前看到的这株腊梅照片是刚开花时的萧疏情景,此时看到她绿叶满枝,生机盎然,不禁为之欣然。腊梅周围的围墙是朱姐他们吴江文化馆的人筹划的,十余平方的空间,尚有几株碧绿的芭蕉。围墙外修竹掩映,是一个安静的所在。叶小鸾《返生香》集中有咏梅诗十首,由其中的“窗前几树玉玲珑,半带寒烟夕照中”和“瘦影横窗乱月明,梦回纸帐暗香萦”及“初移日影上栏杆,消释东风昨夜寒”三句推测,小鸾的闺房疏香阁当在腊梅正北。据《返生香》集中小鸾父叶绍袁批注记载,午梦堂中多植花木,小鸾欲尽为题咏,未及其半而逝,但由集中所存咏花诗及家人唱和诗作可知,梅花当是小鸾的最爱。集中的一首梅花诗表达了对梅花的欣赏和赞叹:堪笑西园桃李花,强将脂粉媚春华。疏香独对枝梢月,深院朦胧瘦影斜。这首诗对梅花自傲及自赏的描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小鸾的自我写照。在其另外一首《菩萨蛮 小窗前梅花,一树正开,为风雨狼藉,作此志悼》中,这种对梅的怜惜及喜爱愈加浓烈:

        嫩寒初放枝头雪,倚窗深夜窥花月。晓起卷帘看,飘零满画栏。飞残千点白,点破苍苔碧。风雨几时休,巡檐索共愁。

        疏香阁中梅树看来不止一株,时至今日,午梦堂早已荡然无存,流雪斋及疏香阁亦风流云散,唯余这株腊梅依然顽强地守护着这片土地,只是当其凌寒再吐疏香之时,再无当年的“惜花人在画楼东”了。其实此腊梅已非彼时的腊梅了,这些枝条,是从石中的梅桩生出来的,最粗的一枝亦单手可握。而数百年长成的主干或为愚夫所伐,或为劲风所摧,已无可考证。腊梅所依的大石苍然古朴,在绿荫中静静的守护着腊梅根。小鸾集中为数不多的古文有《汾湖石记》一篇,即咏此石。该记中有“复使垒之而为山,荫之以茂树,披之以苍苔”等句,想必这些石块从湖中运来后,曾建成假山,是疏香阁的一道风景。但此时所见仅数块而已,询之于朱姐,方知能移者多为村民所掠,或砌作围墙,或垫作地基。《汾湖石记》中叶小鸾曾设想这些石头的来历:“若其昔为繁华之所,湮没而无闻者,则可悲甚矣。想其人之植此石也,必有花木隐映,池台依倚;歌童舞女流连,游客偕骚人啸咏。林壑交美,烟霞有主,不亦游观之乐乎?今皆不知化为何物矣。”倘若这些汾湖石果真曾为繁华之所,则其重见天日,即遇小鸾,得置于疏香阁前,朝夕闻其吟咏朗诵,何其幸也。至小鸾故去,午梦堂风雨中破败,又为村民所移,远离疏香阁,又何其不幸也。唯愿午梦堂得以重修之日,这些小鸾所咏叹的汾湖石能重新聚首,倘能如此,亦是幸事,不唯对石而言。

        天色不早,云淡风轻,今晚当是月明之夜吧。不知在月光下,这株掩映着汾湖石的腊梅会是什么风姿呢?小鸾当然见过,也留下了“春寂寂,月溶溶,落尽红香剩绿浓”的句子。只是如今的疏香阁已不复存在,伊人亦逝,较之“明月清风同翠幙,夜深人静小窗空”更令人伤怀。起风了,墙外竹林婆娑有声,虽然有许多留恋,但终是该走了。

        回上海的车上,我忽然想起明末大诗人吴梅村在《圆圆曲》中赞叹陈圆圆的中的句子:“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这清丽而脱俗的诗句,感觉和冰清玉洁的小鸾很相配。然而又忽然不安起来,觉得有些唐突了小鸾,毕竟较之于二八芳龄即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小鸾,无论是陈圆圆,还是诗中所引喻的西施,不仅少了许多才情,更少了令人神往的风范和遐想的空间。

        事如春梦了无痕,唯愿小鸾在天之灵安息。

        于2005年5月2日寻访叶小鸾墓所在地及疏香阁旧址,一直郁郁,旋成此文。

       初稿于2005年5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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