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百年 第九章

  新兵训练营设在原东北大学的北陵校区内。东北大学是张作霖时期创办的一所大学,始创于一九二三年,由当时的奉天省长王永江提议创办并兼任第一任校长。张学良是第三任校长。在他任校长期间他捐资一百八十万大洋对原有校舍教室和宿舍进行扩建。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想接管这所大学,并向全体师生承诺,经费足额发放,保证教职工待遇不变。但东北大学的全体教职工和学生还是毅然决然的离开学校流亡到北京,在北京成立了东北大学。在沈阳的东北大学校舍成了日本关东军的兵营。

  得方和贞瑞他们的新兵营就在这里。新兵营一共有五百多人,除了三百多北大营的囚犯外加一百多名各地勉强招募来的新兵。新兵营下设三个新兵连,营连长都是赵本梁派去的亲信部队“老七团”的人。教官是日本人。每天六点早操,七点半收操吃饭,八点钟上训练课。内容有政治课,学日本历史和效忠天皇的内容,“大东亚共荣”“八纮一宇”等等。军事课学习射击、拼刺、徒手格斗,还有技战术,军事常识………。

  得方和贞瑞与他们的北大营的狱友分在一个新兵连,“老黑”也在其中。老黑联络了绝大部份北大营来的新兵,他们约定,一定认真的、全力以赴的参加训练,因为只有训练完毕他们成了真正的军人才可能真正摆脱囚徒身份。否则随时会被遣送回北大营监狱,永远过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至于当了兵以后的事再看情况,手里有了枪就有了底气,枪口对准谁,那就要看拿枪的人心向着谁了!因此他们这个连的新兵训练最认真最卖力,训练的成绩也最好。就连负责训练的日本教官也非常满意,经常是“哟细,哟细,”的夸奖他们。

  马上就要过农历的新年了!得方和贞瑞想家的心更切了,但他们没办法,只能用努力训练来冲淡自己想家的念头。得方一有时间就看那些

  军用地图什么的,贞瑞最爱摆弄的是歪把子机枪,爱不释手。偶尔叔侄二人说点儿悄悄话。好在有个亲人在身边,有话说有人听,倒也排遣了不少乡愁,。

  有一件事让叔侄二人始终不明白,那天选新兵时,原本没有他二人的名字。是谁把他二人又特意的挑选了出来?他俩在奉天无亲无故,如果不是那个人,他们还会在北大营监狱呆下去,不知会待到哪年哪月,也许会待上一辈子,或者是死在里边也不一定。这个人算是叔侄二人的恩人,可这个人是谁呢?他为什么要救我俩?他俩问老黑,老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只知道是那个来招兵的人特意指名道姓要他们叔侄二人的,别的就不知道了。问他那人长什么样,他说离得远看不清。再说那个人也不怎么抬头,只是一个劲儿的低着头看名册。叔侄二人只能在心里划上一个大大的问号,来日再解答吧!

  看看来到腊月了,茧场镇的小孩们又念起了他们每当过年时都会念叨的顺口溜,“小孩小孩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里里拉拉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烀猪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初一初二满街走。”往年这个时节是最忙碌最热闹的时节。

  一进腊月门,家家都忙开了。男人们忙着杀猪宰鸡准备过年的“嚼古”,打扫房子的里里外外,屋子里裱糊新的墙纸,让全家里外焕然一新。然后是擦供器,写对联,买纸马香烛,准备上坟祭祖。女人就更忙了。泡豆子作豆腐,推磨磨豆腐,泡一大些苞米子和粘苞米子,然后推水磨,控干成面,烀小豆,包“粘火勺”,炸“油炸糕”,烀肉蒸馒头,准备上供祖先的供品。切许多酸菜,萝卜,然后剁成馅子,冻上预备三十包饺子用。这些都是需要一刀一刀切,一刀一刀的剁。年前多受点儿累,过了年正月间,就相对的闲着玩一下.歇一气,也好为下一年积蓄点儿力量。

  小孩子们也忙。扎灯笼,买鞭炮,央求大人买过年的新衣裳。互相炫耀自己买的“二踢脚”“麻雷子”“钻天猴”和几百响的小鞭。他们才是真正最盼望过年的人。因为只有过年才可以吃好吃的,穿新衣服,大人们也比平时宽厚慷慨了许多,即便是犯了什么错误,大人们也决不过多的责罚。这时候向大人们提一些平时不会答应的要求,往往会得到满足。于是他们便有了双倍于平时的欢快和活泼。一群群孩子东走西告,脸上充满了童真和喜悦。给整个村镇都带来了勃勃的生机。只有在这时候,人们才会深刻地体会到,过年过的是什么?是孩子!是人气!他们给生活带来希望,带来生机。

  得书今年过年心情很不好。

  老母亲过世不久,家里许多事都顾不过来,该作的许多事都没作,家里家外都顾不上了。屋里只简单地扫了扫灰尘,没糊新墙纸。匆匆忙忙给孩子们买了几件新衣,“粘火勺"包的不多,豆腐作的也不多。得民媳妇和得方媳妇生孩子还没满月,还得人伺候,干不了什么活,家里的活全靠得书媳妇,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幸亏大女儿梅子能帮上忙了,给她妈妈减轻了不少负担。男人的活全靠二儿子贞祥。张罗着买东西,收拾卫生,收拾鸡、鱼。

  二女儿区子还小,每天和小儿子贞恵嘻嘻哈哈的里外乱跑,张罗糊灯笼.买鞭炮。老父亲象傻了似的,一天天呆坐着。本来就不爱说话的他就更不爱说话了,什么事也指望不上他了。

  阴历二十七那天,尽管老母亲刚刚下葬,高清奎还是找到他,让他帮忙给帽儿山的抗联战士们筹集点儿过年的东西。得书二话没说,抬脚下地,从自己家仓房里拿出半拉猪的猪肉,还有鸡.鱼,晒干的山菜,白菜、萝卜、土豆等一堆东西。然后又和高清奎几个人一起把募集到的东西用四个马拉爬犁装好送到联络点。自从第一次抗联打下茧场,小鬼子老实了不少,自卫团的人盘查过往也不如以前那么严了。遇事睁只眼闭只眼,装不知道就是了。见是得书领头,也不问干什么,一摆手就过去了。

  送完东西回来,他身上感到很乏很累,什么也不想干了。索性就连饭也不吃了,回头朝里蒙头大睡。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好象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凑合吃了点儿东西,才开始家里家外看一看还有没有不周不便的什么事儿。好在家里有梅子这个既能干又勤快的女儿,可帮了她妈妈的大忙,该干的活也都干了。外面的活儿有二儿子贞祥,干起活儿来也是井井有条。得书心里得到了莫大的宽慰。这一阵子什么也顾不上了,全靠这俩孩子支撑着。没有他们俩单靠老伴儿一人,说什么也是顶不住的。

  得书心里记掛着大儿子贞瑞,快一年了!音信全无,我的儿子,你在哪儿啊!还有得民生死不知,媳妇生了孩子,将来怎么办?得方媳妇一个人三个孩子,更加不易。至于得欣他倒不怎么掛念着,毕竟是全家人在一处,怎么都好说。

  得书回忆着往年的情景。一大家十八口人齐集堂屋,大人孩子穿得齐齐整整的,堂屋正中挂着带灯罩的煤油灯,照得屋里通亮。堂屋正中挂着宗谱,前面摆放着供品,正中锡制大香炉擦得铮亮,上面燃着香。香炉两边的烛台明晃晃的点着茶杯粗的带金色印花的大红蜡烛,老父亲领着儿孙们对着宗谱叩拜。然后是两位老人在上座,儿孙们给二老叩头拜寿,老母亲给儿孙们分发“压岁钱”。接着是放鞭炮接“财神”,大伙儿围着一张大桌子吃年夜饭,热腾腾的饺子,鸡肉鱼肉,应有尽有。啃猪爪,来年有“抓挠”。吃猪心,全家一条心。吃豆腐“斗福”。

  吃完年夜饭守岁。男人们玩纸牌,女人们把一口袋一口袋“嘎拉哈”倒在炕上,大伙儿团团围坐,耍“嘎拉哈”。孩子们提着灯笼屋里屋外的跑着闹着。家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想到这里,得书叹了口气,这美满团圆的情景是一去不复返了!

  还是奉天大和旅馆,还是那么灯火辉煌,热闹非凡。不过今天与往日不同,今晚是“迎新春酒会”。奉天的上流社会人士齐集于此,更加热闹。其间很多日本女人,穿着和服,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嗲声嗲气地故作娇羞,引得一些日本军官就象苍蝇见了血,嘻皮笑脸地围着她们各种纠缠。,

  刘剑也随着赵本梁来到这里,不过赵本梁还带着他的小老婆。这是一个戏子出身的女人,面容娇好,打扮的自是与众不同。她穿着可体的棉袍,狐皮围脖,薄施脂粉,却有另一番与众不同的风韵,引得众人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赵本梁也更加骄傲地挎紧了他的小老婆,仿佛是怕别人抢走似的。刘剑依旧是军装笔挺,双眸炯炯,跟在赵本梁身后,惹得女人们投来的目光除了羡慕之外还多了一点暧昧。

  进到一楼大厅后,赵本梁便忙着跟一群达官贵人们寒喧客套打着招呼。他的小老婆和一群日本军官调笑去了。刘剑一个人端着酒杯坐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若有所思。一会儿几个打扮妖冶的女人便主动的上来搭讪,刘剑勉强的和他们应付着,有一句没一句的搪塞着她们。

  这个时候,上次见过的那个奉天特务机关长大岛一郎,端着一杯红色葡萄酒,带着两个人分开众人来到刘剑面前。这两人均戴着墨镜,头上是貂皮棉帽,黑色绸缎长袍,外罩团锦的咔啡色马褂,脚上是青礼服呢面的棉布鞋。显然,这两人是不想别人认识他们,所以一直来到刘剑面前也没摘下墨镜。大岛一郎则穿着墨绿色宽大的和服,一脸笑眯眯的样子,仁丹胡一翘一翘的很滑稽的样子。

  “刘剑君,给你介绍两个朋友。”“朋友?”刘剑很惊奇,“机关长,我在奉天没有亲戚朋友,这二位是……?”那两个人自始至终没有摘下墨镜,他们只是盯着刘剑看了又看,然后微微搖了摇头。

  “你们不认识?我以为你们一定认识,对不起!打扰了!"说着又是一仰头干了杯中酒,带着那两个人离开了。

  刘剑很奇怪,大岛说介绍他们认识,但始终没有给刘剑介绍他俩的身份和姓名,也没向那两个人介绍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这显然不合常理。那两个神秘人物是谁呢?大岛显然是让那两人借此机会来辨认自己的身份。他们是什么人?熟人?抗联的人?

  不管他们是什么人,刘剑心里有底。当初自己加入抗联是秘密的,给自己布置任务的是杨靖宇军长,别人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甚至连自己的父母兄弟和妻子也不知道自己的下落。他们可能认为自己已经死了!他们现在还好吗?他沉思了一会儿,猛然警觉,我怎么能这样?我得放下这一切,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任务之中。大岛一郎那狡猾的老鬼子一直在暗中盯着自己呢!我可不能走神。一旦出了纰漏,自己搭上性命,连累全家,更主要的是辜负了杨靖宇将军对自己的期望,这关系抗联几万将士的生死存亡!他振作了一下精神,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那两个人的身影。他们和大岛一郎同时消失了。看来他们是专为自己而来的,自己有什么地方不注意引起大岛的怀疑了?不会的,一定是对赵本梁身边的人进行考察,清除隐患而已。

  刘剑猜对了。从他到赵本梁的身边那天起,对他的考察就开始了!根据刘剑自述,大岛一郎动用手下对刘剑进行了详细的调查,初步得到的结论是这样:

  刘剑是辽东桓仁县八里甸乡的人,自幼父母双亡,跟着叔叔生活。叔叔待他很好,供他上学读书一直到国高。可好景不长,叔叔染病去世,他便失了学,跟着一伙牲口贩子去边里外贩马。因为赵本梁酷爱战马,江湖朋友把刘剑介绍给赵本梁作马夫。赵本梁看他聪明.勤快、特会办事,便让他当了自己的贴身副官。说起来这还得感谢赵本梁的那位小夫人,她极口夸奖刘剑有眼力见儿,办事痛快麻利,赶走了原来的大胡子副官,让刘剑顶替了他的位置。

  “迎春晚会”上大岛一郎领来见刘剑的两人是抗联的两个叛徒:一个是抗联一军的参谋长,叫金光勋:另一个人是抗联一军的军需部长吴国仁。这二人对抗联上上下下非常孰悉,几乎没有不认识的人。大岛一郎让他俩和刘剑相见有两个目的:一是让二人辨认刘剑是不是抗联卧底。另一方面,敲山震虎看刘剑的反应,刘剑只要稍一慌乱,便会露出马脚。好在刘剑非常镇静,一点儿也没有慌乱,看不出什么破绽,大岛只好自己给自己打圆场。但他的内心里并没有完全解除对刘剑的怀疑。

  大岛刚走,从外面匆匆进来一个传令兵,在赵本梁耳边低语几句。赵本梁立刻放下手中酒杯向刘剑作了一个手势。刘剑马上来到赵本梁面前。

  “司令,有事?”“紧急任务,马上出发!”“什么任务?”“别问,到时候就知道了!”

  走出大和旅馆,门口车已备好。马上赶到驻地,集合了一个连的队伍,全部上了大卡车,一分钟不等立刻出发。刘剑坐在车上判断着,看来是往东走,这是要去北溪方向呀!看看队伍后面一列长长的车队,看样子人不少,除了伪军还有日军。这是一次非常紧急而又极其秘密的军事行动。大年三十夜里,长途奔袭,目标是什么?

  大年三十的晚上,茧场镇上的人们都在忙着煮饺子.准备吃年夜饭的时候,一支队伍秘密地进驻了距镇子五里地的南台头村。这支神秘的队伍有五、六百人,全披着白斗蓬,它们是日本关东军的精锐王牌部队,第五十七联队第三大队。一个多月前,抗日联军声东击西、调虎离山攻占了茧场镇,还截走了全部粮食和物资,打死打伤许多日伪军,让关东军司令部大为震怒。他们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在一个小小的村镇遭遇到这么大损失。

  其实日本人占领东北三省有三个“没想到”:

  第一个没想到占领东北会这么顺利,几乎没遇到什么象样的抵抗,轻而易举地就占领了沈旧,不到一个月就占领了东三省。堂堂几十万东北军竟会把自己的国土拱手相让。这也太便宜了!太出乎意料了!就算是杀猪宰羊也得一个一个捆不是?可这几十万人竟然老老实实地放下了武器,还非常好客很替日本人着想,怕日本人后勤供应不上,替日本人把粮食、弹药、大炮、甚至造武器的兵工厂都乖乖地完好无损地交给了日本人。让日本人喜出望外。老百姓民谣唱道:“高梁叶子青又青,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先占火药库,后占北大营,杀人放火真是凶。东北军几十万,恭恭敬敬让出了沈阳城。”

  第二个没想到东北的老百姓反抗侵略的意志这么坚决,反抗行动这么强烈。政府和军队都投降了,反而是老百姓有这么强烈的爱国热情。不仅是普通老百姓,就连许多山头的土匪也成了抗日份子,打起日本人毫不手软,决不留情。在辽宁的东部山区,到处都是抗日武装,用日本人自己话来说,“关东地区,几无净土。”

  .日本兵大部队进剿,抗联进山,日本人地形不熟不敢独自进山,进去后净等着挨打。小股部队就更不敢随便出动了!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因此日本最精锐的部队关东军一百多万人始终不敢调进关内作战,就是怕自己后方不稳。所以他们开始改变策略,“以华制华”,利用

  中国人中的汉奸败类来打头阵当主力。尤其是象赵本梁这样的人,熟悉地理,又有山林生活技能和山地作战经验的有名望的土匪头子,最受日本人青睐。没有中国人为虎作伥,日本人是决对站不稳脚跟的。可惜又可恨的是中国这块土地上从古自今盛产英雄豪杰,同时又盛产汉奸败类。

  楊靖宇将军深知,日本人不可怕,那些铁了心追随日本人的汉奸走狗才真正可怕。赵本梁就是这种人,他熟悉关东风土人情,熟悉抗联活动规律、活动方式和作战特点,给抗联造成了很大损失。杨靖宇将军大部份精力都用于考虑怎么对付他。

  第三个没想到的是“土八路不土!”“抗联更不熊”。玩起战略战术简直就是教科书级别的。什么“引蛇出洞”,“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围魏救赵”,“围点打援”,真的是智计百出。这可不是读了几天兵书,念过几天学院就能作到的。中国自古就出兵法、出军事人才,这可不是小日本十几年几十年就能传承的。泱泱大国,人才辈出,有人骨子里就是军事天才。就象杨靖宇将军,人称“山林之王”,“飞将军”,神出鬼没的,弄得日本鬼子实在头疼得很。

  奉天特务机关长大岛一郎费尽心机搞抗联的情报,来对付抗联对付杨靖宇。也算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给他搞到了一个绝对机密的情报:

  抗联的一个主要领导人,一个大官,抗联一军政治部主任孙铁岩就在离茧场十几里路的帽儿山上养伤。而抗联一军的主力恰好不在山上,山上只有一些伤员、留守人员和一个警卫连,一共不到一百人。

  大岛一郎心头狂喜,终于等来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原本计划五十七联队的第三大队农历新年过后进驻茧场增援龟尾大队。这样一来他马上布署第三大队连夜出发,由赵本梁带队奇袭帽儿山,打抗联一个措手不及。

  大岛一郎得到这个情报纯粹是一个偶然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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