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刚上小学的时候,
上海掀起了学习外语的热潮。
我妈不爱生活,但爱学习。
学习外语的身影里自然少不了她。
她报名自学考试,开始了漫长的学英语之旅。
从我上小学一年级,她便放弃了很多周末休息的时间用于自学。
我上高中一年级,她还没有通过考试。
她不放弃不要紧,我快奔溃了。
她考不过她心情不好,家里氛围很压抑 。
我家没有娱乐时间,但凡有时间,都供她学习。
她是异常敏感的人,每次考不过,哭完都要交代我和爸爸不要告诉家里的亲戚,怕人家笑话。
我家本来就不做饭,她开始学英语后,连娱乐也省了。
后来还要提防这个,怕那个。
家不像家。
高中课程难度大,生活上得不到一丁点滋养。
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高中第一学期开学,我想买个书包。
我妈不同意,让我背初中时的书包。
初中时的书包看起来很傻气,我不相信家里穷得连书包都买不起。
为什么要牺牲我的自尊心,为何不允许我快乐。
在我的一再坚持下,我妈同意给我买个新书包。
不是我期待的、爸妈带我去挑一个我喜欢的书包。
是随便买了一个给我。
一个非常普通的黑书包,搭配非常普通的我。
我爸妈总是不遗余力地向我传达我很普通这一信息。
书包的事让我觉得人活着没什么意思。
不是轻生的意思,是对生活、人和人相处的方式、毫无美好可言,感到失望。
不知道父母节约了一点钱,却累积了孩子对自己的反感是否值当。
又或者如他们给出的理由:不是不带你买,而是怕你去买浪费时间。我们给你买,你的时间用来学习。
他们总能给出这种匪夷所思、只有他们自己深信不疑的理由。
如果学习要以在学校丢人为代价,以失去挑选自己需要的东西为代价,谁还爱学习。
把和学习的关系都破坏了,学习怎么会好。
还有,
宠爱,是给孩子他所喜爱的。
施舍,是随便给他一样东西,给就行。
而且是在他极度需要的情况下,给就行。
我父母待我,当属第二种。
很多年后,我说起这件事,表达被施舍的感受,他们予以否认。
意思很明显,是我挑事,胡说八道。
我对父母的情绪就是这样一点点积累起来的。
都说小孩容易快乐,我不这么认为。
成年人的快乐尚有自给自足的可能。
小孩,他的天空只能依靠父母撑起。
怎样的天空,无从选择。
我的天空,大多数是黯然失色的。
明净的靛蓝,晴云微漾,只能是极度渴盼的事,成不了真。
后来连渴盼都放弃了,把需要降到最低,忍受生活,忍受得到的一切。
老师,你曾对我说,抑郁是不好的事情已经发生。
焦虑是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我两个都有。
每天紧张、战战兢兢,难过辛苦。
人格状态好、经济富裕的父母会允许孩子拥有宽松的环境。
很遗憾,我没有。我的生活,从精神到物质,都贫乏。
贫乏带来的,是粘在身上的甩也甩不掉的平庸 。
平庸的感觉那么重。
不仅书包无从挑选,裤子也一样。
爸妈要么不买裤子,要么遇见便宜的,同一款式、颜色深浅不一,一买就是四条。
给我穿。
同学分不清楚几条裤子的差别,好奇问我:金万全,你为什么从来不换裤子。
就这样,我妈经常对我说,某某同学的家庭条件差,你千万不要笑话人家。
她和我爸把我搞成学校里经济条件最差的男生,我能笑话谁呢?我想知道。
她还挺悲天悯人的,有悲天悯人的工夫怎么不想想自家孩子的处境。
衣服也是,不是我想要什么,买什么。
是他们觉得哪个价格合理,买哪个。
大专快开学,爸妈带我买衣服。
我妈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看她为了她看上的衣服拼命杀价,谈不拢,掉头就走。
除了书包、裤子、衣服,还有台灯等等的必需品,都是这样。
如果说我妈擅长在现实生活中让我举步维艰,我爸就厉害了,他擅长在我内心世界,给予大破坏。
我爸不允许我不高兴。
他说我高兴他才能高兴。
听起来很伟大,其实就是情绪绑架。
他承接不了我的不开心。
任何时候,我最好是开心的。
不然他说咋又不开心,你怎么跟谁都相处不好。
我反而会受到责备。
当我遇到一件事,产生一个自然的感受,我爸第一时间否定我的感受。
搞得我在每件事上都混乱。
更糟糕的是,否定自己感受这个部分随着时间的推移内化到了我心里。内心一片狼藉。
我丧失了独立判断的能力。
老师,你能想象我多痛苦么,你想象不了。
你不知道当一个人被嘲笑、冷眼、区别对待时他连愤怒都不会了。
他愤怒,可他又不确定自己该不该愤怒。
犹犹豫豫。
人家看了,更欺负他。
而他还陷在自己的泥潭里,无助地问自己,“是不是我哪里没做好,都是我不好。”
生气,却渴望知道自己该不该生气,拿这种愚蠢问题去问别人,迎来更多的耻笑。
这种感觉你想象不到。
“不是,人家不是这个意思。”我爸说。
总被告知不是,我不仅不怪他人,反怪自己小心眼。
不会保护自己。越来越胆小怯懦。
不停恶性循环。
对我爸来说,这是件小事。
不就是几十年如一日地否认孩子的感受么。
不就是一个小小的习惯么。
可对我来说,是比砍掉手脚,更加血淋淋的伤。
性格上的伤,难以愈合。
每当遇到事,我爸教我的,都是变相的退缩。
小时候,我一边为被欺负的事愤怒。
一边为希望爸爸强势,而他总让我失望,愤怒。
小时候的我,不知道是为这两点生气,从未梳理清楚过。
梳理不清楚的时候更加难受。
长大,发现这点,稍微好些了。
可也太晚了。
我爸变相退缩这一点,随着时间的推移,内化到我的心里。
受欺负,想要强势起来的时候,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了。
还有更糟糕的。
我爸幼年时与他的父母分离,这经历导致他有分离焦虑。
这焦虑,他从未察觉,只一味地把所有美好,从我身边斩断。
这样我就无比平庸,我就只属于他。
可我也是人。
有被欣赏、被喜爱的需求。
我爸不管。
对我的爱,充满占有的味道,无比自私。
或者说,这就不是爱。
有控制的地方,就没有爱。
凡是我想做的事,我爸用的最多的、与我互动的方式就是阻拦。
各式各样的阻拦。
讲道理,那个没意义。
用他自己打比方,他不喜欢,我也不会喜欢。
没错,我是他的延续。
这是很多父母都不愿放弃的"美好"体验,因为这能极大的满足自恋。
是谁说过,“养育是一件把自己的自恋捏起来,让别人绽放的过程。”
那需要父母何其强大、厚实的人格,才允许孩子成为自己,不用效忠父母。
我爸爸,他的养育者写入他人格中的密码是;我给了你口饭吃,你就得事事听我的。
他被输入了这样的程序,今后就是输出的过程。
有了我,无疑是最方便的输出人选。
即使小,我也能模糊地感知到我父亲人格的气味。
是让我非常难受的感觉。
如果我爸觉得哪里不好玩。
那么不管我想怎么样,他得出的定论必定是浪费钱。
我爸把我当成他的延续。
我妈就厉害了。
在她眼中,我浑身的缺点和毛病,所有人都是我的榜样。
我活着最大的使命就是向别人学习。
是谁说过,“成为自己,是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使命。允许孩子成为他想成为的模样,是家长给他的最慷慨的礼物。”
我妈显然不这么认为,她致力于让我搞不清自己是谁。还得意地对我爸说,"娃娃怕我,不怕你。"
谁说的,我两个都怕!
他们和我相处的方式很无敌---讲道理。
被欺负,讲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
现实没有海阔天空,他人步步紧逼,我被逼入墙角。
被利用,讲吃亏是福的道理。
现实没有福,有的是变本加厉。
我气愤,想回击欺负我的人,他们讲,得饶人处且饶人。
老师,你告诉过我,当愤怒、攻击性无法向外的时候,就只好朝向自己了。自杀是最高程度的自我攻击。
我就是这样被他们搞得左右为难的。
当我对他们这样做很生气时他们说,“不同意见而已,你为何不能接受。”
这不是不同意见,这是脑子有问题。
我的爸妈,在把我变成神经病的路上,配合得天衣无缝,做得丝丝入扣。我没有变成神经病是老天保佑。
需要他们帮助,也讲道理。
“生活不是一帆风顺。”
小时候我很高兴,觉得他们在和我沟通。
现在想来真好笑。这样的行为,哪里有爱。
表达需要,告诉我,我的所需不切实际,达不到。
我妈动不动就说节省是为了这个家,牺牲我的需要那么理所当然。
真神奇,家最重要的不是家人,是什么?
爸妈并没打算放过让道理灌大的我。
他们还有更好的办法让我知道我欠他们的。
我爸会以教我写作文的名义,把报纸上某个家长的不合格行径念给我听。
哪个父亲为了赚钱把孩子往车轮下搡。
哪个母亲不给孩子饭吃,动辄打骂。
他津津有味地讲。
我需要深入领会他想传达给我的要旨---他是很合格的。
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我能从他的表情、语气中领会到。
我现在都记得那个被搡入车轮下的女孩,化名小茹瑶。
(未完结)
作者的话:
看剧时,一集老金抱头坐在子君沙发上哭,哭得特别无助。
当时想,“他内心里的小男孩到底受了什么委屈不肯长大。要怎样的理解给到他,他才能长大。”
抱着这一想法,尝试写这篇小说,将近两年时间,写写停停,希望你喜欢。
焰蝶,觉得这意象非常美。
浴火重生、破茧蜕变、翩跹起舞,正合一个人的成长历程,就取来做名字。